人死以後,魂入混沌虛空。
她腳下踩著無數螢火蟲樣發亮的字符,如同在書頁上落定的一粒塵埃。
無頭無尾的風,從遠處來,吹動她的頭發和衣袖,又撲向遠方。
她在這片陌生的空寂裡開口:“……閻王爺?”
答她的是一把空靈的嗓音:“無間地獄,幽冥邪神。”
他說話時,空氣震顫,地麵振動,字符變換得更加迅速,好像受驚亂竄的小蟲,她的心肺也跟著震顫,一陣難挨的痛楚。
可那冰涼的聲音還在繼續:“墮入無間地獄,可有異議?”
蘇傾頓了頓,一言不發地叩首。
“蘇傾。”語調微微向上揚起,似提點又像警告,“寬仁純善,生無大過,死後卻入地獄,你說這是為何?”
“……民女……”她規矩地行一叩拜之禮,“看重私情,枉顧人倫,叔嫂之間……”
如若不是這件事……
“不對。”
“……至親分離,為人子女,未能儘孝……”
“再想。”
頭昏得更厲害:“……為□□,未能繁育子嗣……”
“胡說。”
一聲就如一記錘砸在心口,額頭上冒了一層汗。沉默似乎已經成了她最大限度的無禮和反抗。
見她啞口無言,那道聲音悠然應答:“蘇傾,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是嗎?
竟還有這樣的道理。
這麼多年以來,她從來不敢回頭去想那些溫柔心動。隻敢像套著嚼子的老馬,拚命埋頭向前。
這樣活著,難道真的錯了?
“你不甚珍惜的這條命,其實寶貝得很。”邪神嗤笑,“竟有人以飼魂禁術祭我,換汝命回春。”
蘇傾仰頭,黑色眼瞳震顫,好似什麼也沒聽進去:“誰?”
“你猜。”
“死而複生,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邪神語速加快,回聲相碰,宛如一連串的咒語襲來,打在她心口,“我既受飼,那就放你入六道輪回,至於你這空缺,就由獻魂人……”
少女方才那如一抹將化夜露的淒弱身影,忽然間強硬地掙紮起來:“邪神在上,自有權威,我命如何,應當早有決斷。”
“你以為捧我就行?”邪神的語氣乖戾,泄露了一絲怒火,“此人以邪法強入地獄,如此盛意,若不滿足了他,豈非強人所難。”
蘇傾叩得更加決絕:“我願意即刻入地獄,這人狂妄自大,尊神容他做主,豈不損您威名?”
沉默。
邪神沒有出現。但天上地下,似乎到處是邪神的眼:“你偏袒他。”
刮骨的風吹得很冷,她的下唇微微發抖:“民女……不知他是誰。”
他獨斷,決絕,能將世間浮雲,一把火點燃,再用冰雪小心掩藏。
這顆心硬如鐵石,灼似星火,發現不了便錯過,可是發現了,竟也難捧住。
天上浮現一顆幽藍的星,一束光冷清地照亮她的烏發。
“我最討厭你這樣的人。”
星子慢慢地落在她掌心,竟然是個冰冷的環,隻在底部灌注了一片幽藍。
“你們既然都這樣自作聰明,一起玩個遊戲如何?”
“看清楚……這裡麵……女子命格類你,世世悲苦薄命。”
“此法器沉寂已久,若能逆天改命,將功抵過……”
嗡嗡的,無數聲音交疊,聽不清楚。
“記住,你為自己不擇手段,人人皆可利用……”
手腕傳來拉痛,釧兒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拉下來,轉瞬消失在空氣裡。
“這是本錢。”
一陣眩暈模糊,隨後視野漸漸清晰起來。
眼前是清澈的水,一晃一晃的,慢慢沒過少年的四肢,蒼白的脖頸,漆黑的發絲飄蕩在水麵上,如同綻開了烏黑的絨花,他闔著眼向下沉,最後隻剩下翹起的下頜露出水麵,像是一座灰白的孤島。
*
蘇傾猛地睜開眼睛,背上的汗把小衣浸濕。
蘇煜湊過來的腦袋猛地彈開,險些摔倒在地上。
蘇傾坐起來大口呼吸,隔著衣服摸了摸了貼著胸口的冰涼圓環:“阿煜?”
天還沒亮,外頭的鳥已經開始叫了,不一會兒,山巒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雞啼。
蘇傾小時候和養母一起睡,長大以後就在蘇太太房外鋪了床鋪蓋,便於隨時起來照看家人。蘇煜越來越大,進出不方便,她每天晚上的衣服都是囫圇個兒地穿。
她定了神,扭過來摸了摸蘇煜的腦袋,借著暗淡的光,能清晰地看見他額頭上新冒的痘痘:“起這麼早?”
“姐,我功課寫不完了。”蘇煜拽拽她的袖子,臉上愁雲慘淡,“你幫幫我吧。”
蘇煜對於學業沒有太多興趣,在學校也不大出挑,自打上學來,沒有哪一次是不拖的。
蘇傾微微笑了,聲音壓得極低:“你的功課我哪兒會做?”
“寫字,寫中國字你總會吧。”蘇煜不耐煩道,“那老東西真把自己當回事,都什麼年代了還把我們當印板使,抄不完還得罰站,我……”
“我幫你抄。”
“姐真好。”蘇煜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剛要走,卻被蘇傾拉住了手臂,少女的一雙眼睛在黯淡的夜裡亮閃閃,盯了他半晌,仿佛猶豫在什麼,盯得他發毛。
然後她說:“阿煜,姐姐不是白替你抄的。”
蘇煜一怔,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你要錢?!”
“噓。”蘇傾聲音壓得更低,“你想把媽吵醒?”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趕緊將半推半就的蘇煜拉到了書房。
蘇煜甩開她的手,眼神既訝異又嫌惡,瞪她的表情,簡直像是被最親近的狗咬了一口。
蘇傾點亮燈,半開玩笑:“你同學都是免費給你做功課的?”
她生得明眸皓齒,笑起來帶著一股不卑不亢的磊落。
“……”
蘇煜的功課讓同學代寫不止一次,故而對於“不是白替你……”這樣的句式非常敏感,剛才才會有被踩了尾巴一樣的反應。
可是彆人可以要求,她憑什麼?姐姐幫弟弟,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
蘇煜梗著脖子:“你是我姐,你還問我要錢?”
他聲音一高,蘇傾就有些臉紅。她前世即使再拮據的時候,也沒有為錢發過愁。
但是現在時移世易,她艱難的攢錢之路才開了個頭,臉皮不能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