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古時候書生進京趕考,大有人帶媳婦陪在身邊照顧衣食起居的,兩個人單獨處一處,培養感情也很好。
這一日清晨,蘇書生誌不在考,心早就飛了,出了家門口,脫離了蘇太太的嘮叨,他甚至來不及與蘇傾招呼一聲就撒腿跑了,還把蘇太太裝給他的早餐扔給了她。
蘇傾拎著兩個包子,目不斜視地繼續走,走過了商鋪,走出了巷口,到了大道上,一輛黑色洋車停在路上等她。
車很高,車頭黑漆鋥亮,排氣管裡冒出一股股乳白的熱氣。
賈三把車門打開,教她抬腳:“蘇小姐小心,這門檻可高。”
她看見前麵坐了個司機,後視鏡裡看到她的臉,也跟著畢恭畢敬地喊“蘇小姐”。
她道“勞駕”,把包子遞給賈三:“吃點東西吧。”
把窗簾掀起來,外麵的粉牆黛瓦、豐腴的葉子樹迅速後退,原來他們走得這麼快。
走了不到一刻鐘車就減速。旻鎮不大,葉家老宅離蘇傾家裡再遠也遠不到哪裡,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一小段距離,葉芩還要派車接她一趟。
“蘇小姐您彆老掀簾子。”賈三大口吃著包子,他覺得在五少爺的襯托下,蘇傾善解人意得簡直像個天仙,於是口無遮攔,“彆看成親路短,來回招搖的是大紅轎,新娘的臉可不能給人看。”
蘇傾頭還朝著窗外,渾似沒聽到,但是賈三嚇得半死,趕緊住嘴,往蘇傾背後打扇。
因為他看見一縷紅無聲地爬升到她耳後,半天消不下去,要是下了車給葉芩看見,他不死也得掉層皮。
葉家老宅很大,還是清代文人園的風格,外麵一圈是曲曲折折的廊和房間,中間圍起一個帶湖的園子,但是這園子現下荒了,東邊隔了一大塊出來,一棟體量很大灰色建築突兀地立在那裡,幾棵老樹歪歪斜斜地生長。
賈三說:“那個是大少爺和二少爺一家的屋。”
葉家大少爺是歐洲留洋回來的,二少爺則在國外讀書時娶了個日本女人,他們的生活習慣已經西化,要一個大的客廳擺放沙發,還要呼朋引伴在高頂的餐廳跳舞。
本來在平京,他們各有宅邸還相安無事,可是逃到旻鎮,統共就一座老宅,一大家子人擠在一起,難免會有摩擦。
大少爺二少爺一家嫌老屋隔出來的房間小,就在葉老爺最喜歡的花園裡強行修了座新房,為這件事家裡雞飛狗跳了大半年。
而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家人帶著仆人丫鬟擠一座房,表麵和氣,底下也明爭暗鬥。
葉家好像充滿了矛盾和算計,但大家還這麼將就忍耐著生活在一起,新政府已經建立,大家都以為平京安定了,回去是早晚的事。
蘇傾讓賈三帶著在回廊裡穿梭,一旁樹梢上的鳥叫得正歡。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空廳和院落,上到二樓,就到了葉芩的房間。
房間裡沒有人,蘇傾知道葉芩有心避嫌,不讓她局促。
他的房間沒她想象中大,隻有二層的幾扇矮窗透光,窗下擺著書桌,桌上很乾淨,隻有一瓶墨水和緊挨著放的一根鋼筆。
賈三說:“少爺說了,讓您隨便坐。”
蘇傾沒有坐,繞到他床前看了一下,這樣躺著是背著光的,屋子裡空蕩蕩、灰蒙蒙,隻有一小塊沒有溫度的光,讓那厚重的塊狀玻璃過濾了,變成慘白的顏色。
她忽然想到葉芩說“伺候我穿衣吃飯”的玩笑話,她肯定葉芩身邊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的,但凡有一個丫鬟在身邊,屋裡就會是暖的、香的、蓬鬆乾燥的,絕不會是這樣陰冷空寂,充滿蕭索的氣息。
賈三見她立在床邊遲疑,趕緊過來幫她理理床鋪:“那個,床也不是不能坐,反正少爺說了隨便坐。”
蘇傾禁不住笑了,就勢坐在床沿上,一抬頭,竟然看見床架子上墜著她送的兩枚小香包,一個紅色一個黃色,很紮眼,竟是房間裡唯一鮮明的顏色。
“賈三,五少爺一直都是你照顧?”
“嗯,那可不。”
“就沒有派過彆的丫鬟?”
賈三搔搔頭:“最早也是有的,可是少爺腿不方便,小姑娘搬不動,再加上少爺脾性太怪了,沒幾個受得了的。”
蘇傾點點頭:“少爺的媽呢?”
“您說六姨太太?”賈三笑,“她不管,六姨太太煙癮重得很,隻認煙不認人的。”
“少爺沒斷奶的時候跟她一個床睡,她晚上睡得死,壓住了孩子也沒醒,少爺哭得沒聲了,等嬤嬤把他抱出來,半邊身子都涼了。”
他好像越說越氣憤了:“少爺小時候可聰明,四歲就能倒背唐詩,老爺天天把他架在脖子上走來走去,就有人怕了,給他的冰碗裡藏了毒酒泡過的櫻桃。少爺吃了以後七竅流血,眼看著不行了,嬤嬤趕緊跑去找六姨太太,她抽過了福壽.膏,正睡著,身子骨軟得推也推不醒,嬤嬤說少爺要沒了,她隻哼哼唧唧說,‘沒了便埋了,容我先睡一覺呀’。”
蘇傾專注地聽,看著他的眼睛裡含著一點光,賈三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引人入勝的漂亮。因為那裡有既像情人又像母親的同情和深情。
他忽然想到,以後誰當了蘇小姐的孩子,那該多幸福呀,可比少爺幸福一千倍一萬倍了。
外頭嘈雜的聲音一鬨,賈三終於想起正事來,拿出個小盒子,朝著她“嘩”地打開,是蘇傾挑的鐲子。
賈三學著葉芩刻薄的口氣:“少爺說了,因為晚上要跳舞,是先‘借’給你戴的。”
蘇傾忍住笑,拿出來戴在手上:“嗯,多謝他了。”
剛戴上,量衣服的嬤嬤們就來了,賈三.退避出去,蘇傾喊他:“今天太陽好,你把被子也捎出去曬了吧。”
賈三很驚訝:“曬被子?”
蘇傾有點責怪地看著他,賈三讓這道清澈的目光一照,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連被子也不知道幫少爺曬,趕緊抱起葉芩的枕頭和被子笨手笨腳地走了。
被子枕頭一拿走,枕下露出一片皺巴巴的紙,蘇傾撿起來仔細一看,正是那一頁泡了水的蜘蛛精。
……怎麼還留著。
眼看著嬤嬤們都湊過來看,蘇傾一急,順手把那頁紙疊起來,藏進口袋。
門閉上,嬤嬤們拿個皮軟尺開始量她,一會兒讓她平舉雙手,一會讓她兩手垂下彎腰,尺子從她腰上過、腿上過,弄得她有些癢癢,她彎下腰的時候,一個嬤嬤甚至從底下輕輕托了托她的胸。
蘇傾讓人碰到的時候驚了一跳,但她也沒吱聲,以免大驚小怪丟了人,幾個嬤嬤邊量邊在本子上記,記的時候幾個人耳語幾句,臉上掛著讚歎的笑。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被按在葉芩書桌前的時候,一個嬤嬤拆了她的辮子,拿梳子沾了水給她把頭發梳順,另一個拿了一把火鉗,在爐子上燒得通紅,又往水盆裡一過,“滋——”地騰起雲霧似的白煙,她拿著冒白煙的火鉗朝蘇傾走過來。
嬤嬤見她臉發白,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動,笑嘻嘻地安慰她:“蘇小姐彆緊張,小的手藝好著哩,這些年葉家太太小姐,都是我給燙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