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少爺,都量好了。”嬤嬤們垂手站在一旁。這間堂屋隔壁就是葉芩的房間,所以她們說話聲音自覺地壓低。
她們很喜歡五少爺,因為他話少,不講價,叫人時候很少,一出手卻是大價錢。
葉芩不明白她們為什麼一個勁地把記了她身材尺寸的本子往他手裡塞,他低頭象征性地瞭了一眼,就合起來放在了一邊:“那就裁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連看看這幾個冰冷的字符,他都覺得自己占了毫不知情的蘇傾的便宜,是欺負了她。
她們還不走,相互對視幾眼,有一個說:“蘇小姐的身材可標準哩……”
另一個說:“前兩天有個東江的女明星路過這邊,也在鋪子裡裁了一件洋裝,樣子可新,可是貨沒拿她就匆匆走了。”
其他人也附和:“跟蘇小姐的尺寸差不多,就是前襟布料短些,要不然直接拿過來穿,也省得趕工做。”
賈三下意識脫口而出:“前襟小了?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
然後他發現葉芩盯著他看,那審視的神情好嚇人,好像若讓他看出心裡有絲毫逾矩,馬上就要被格殺勿論。
賈三怕葉芩怕到了骨子裡,小腿都開始打顫,在這關頭,他靈機一動,抱怨:“少爺,那料子可貴,既然有現成的,那就讓她繃著穿吧!”
葉芩放過了他,沉著臉轉向那幾個嬤嬤:“彆人不要的,我們也不要。去再裁一件。”
“不是不要,是沒來得及拿……現在趕著裁新的,怕做工也粗糙。”
另一個趕忙接上話:“不是我們硬要塞貨給您,是那件裙子可美,料子扣子都是洋貨,在東江的鋪子人人見了都喜歡,多少太太小姐來問,我們都不肯賣,蘇小姐見了一定也喜歡。”
葉芩默了一會,指尖在桌子邊緣摩挲,忽然很輕地點在那個本子上:“按這個尺寸改,穿得合適,我過後出雙倍價買。”
他吐字很輕,“短一毫多一厘,鋪子往後就彆開了。”
“是是……”
*
蘇傾的頭發稍微燙了下,曲度柔和,用發膠定了型,露出白皙的額頭,後麵的發髻盤起來,卻盤得很低,貼在脖子後麵,用墨綠色的玻璃發卡彆住,前麵能看見一點。
等她穿上裙子的時候,就知道頭發為什麼盤得低了,因為那件洋裝背後是開叉的,開了個楔形的口,腰線若隱若現地貫到衣服下麵。
前麵領子稍高一些,平開口,擋住了鎖骨,蕾絲花紋和一顆一顆的小珍珠釘得很繁複,顏色卻低調,布料緊緊地包裹著腰身,臨到臀部曲線打了個彎急刹住了,往下散開了柔順的裙擺。
這樣子也學歐洲時尚畫報來的,當電影明星的眼頭高,既要與眾不同地要露一點,惹人遐思,又要高貴矜持,點到即止,拿在手裡看怪怪的,穿在身上就不一樣了。
蘇傾從來不知道梳妝打扮還要這麼長時間,嬤嬤們看她手臂上冷得起起皮疙瘩,給她肩膀上蓋了件小披肩。
她怕把頭睡亂了,就湊合著在葉芩的書桌上趴下來,下巴抵在兩隻手臂的縫隙裡,眼睛已經閉上了。
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說話,是葉芩,他坐得離她很近,打量著她露出手臂之外的碎發和耳際,說:“還短。”
賈三問:“短什麼?”
“沒耳墜。”
然後他似乎傾了傾身子,撐著靠過來,用指尖很輕地撚了撚她的耳垂細看,手指微涼。彆說珠寶玉石,就是個銀簽子都沒戴著,耳孔竟然沒長回去,雖然小小的,不太引人注意,但到底還是有的。他說,“去她那拿一對珍珠墜子來,要新的。”
話音未落,他立即發覺蘇傾醒了,因為她耳朵下麵幾乎在頃刻間紅了一片,她還裝睡。
他馬上鬆開手,坐直身子,不碰她,也不跟她講話了。
賈三很快拿過來,葉芩瞥一眼,賈三知道他想問“怎麼說”,於是順理成章地回答:“六姨太太抽了福壽.膏剛躺下,嫌我擾她,說拿了快滾。”
葉芩冷笑一聲,扭頭看著賈三手裡的耳墜:“你幫她戴上。”
賈三像是火燒屁股,扭來扭去,把耳墜塞進葉芩手裡:“小的,小的不敢。”
當著少爺麵碰蘇傾,怕不是瘋魔了,要是失了手把她紮一下,少爺能跳起來把他吃了。
現在蘇傾在他心裡,簡直就是一座玻璃娘娘像,得供著。
葉芩手裡攤著那對耳墜,隨手倒在了桌上,聲音不大不小:“那等她醒了自己戴吧。”
說完他就讓賈三背他走了。
蘇傾把臉抬起來,旁邊托盤裡放了一份飯菜,蛋羹還冒著熱氣。
嘗了一口,她微皺眉頭,沒放鹽。
這下一直到夜幕降臨,蘇傾都沒再見到他。
她初來時那點生疏和緊張,早就讓這漫長的一天耗完了,讓人帶著步進那座灰房子裡時,她甚至覺得這一趟與去洗個衣服或者擔趟水沒什麼差彆。
這次大少奶奶辦生日舞會,排場極大,請全家人來,親朋好友也叫上相熟的朋友,廳裡擠滿了人,年輕的男客們穿西裝,老一代穿長衫,女人們有穿洋裝的,穿旗袍的,還有穿襖裙裹小腳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氣氛很熱烈。幾張拚起來的長條桌子上擺滿精致的小點和酒杯,廚房和主人都忙成一團,前者趕菜,後者應酬。
賈三帶著她從這熱鬨得自顧不暇的餐廳裡徑直穿了過去,就像從一個光怪陸離的大雜燴世界裡穿行而過,從後門進了小花園——原來是大宅園林的一部分,後來被日本來的二少奶奶改造成幾畦香草田。
蘇傾在半人高的香草背後看到了葉芩。
今次他終於坐了上了輪椅,頭發用發膠梳得很精神。蘇傾第一次見他穿禮服,單排扣馬甲下麵是冷白的襯衣,手裡拿了一隻帶彎鉤的手杖,上麵蕩著拽下來的領結,蒼白的俊容鋒利。
蘇傾問:“怎麼不進去?”
他的兩隻手臂懶散地撐在輪椅上:“裡麵吵得很。”
葉家老爺和幾個姨太太都沒有來,葉老爺討厭這座破壞他古典花園的灰房子。因禍得福,舞會的氣氛更鬆快,也可以喧囂得更晚。
蘇傾見他深灰色西裝外套大敞著:“冷嗎?”
葉芩仰頭看她,又移神去看那一對晃悠悠的珍珠耳墜子,反問:“你冷嗎?”
蘇傾身上還披著那件嬤嬤給她的墨綠色披風,不過那是配另一件衣裳的,披在她身上顯得寬大:“我不冷。”
葉芩也注意到了,不知在想什麼,忽而說:“我腿冷。”
蘇傾果然立刻把披風脫下來,彎腰給他平平蓋在腿上,肩膀和後背驟然暴露在冷風中,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葉芩驟然看見了她露出的肩膀和手臂,這條淺色的裙子襯出她奶油質地的皮膚,他忽然發覺不僅是前襟,腰上也改動過,收緊了她的腰線,真是一毫一厘也不差,收得太搶眼。
蘇傾還緊張地看著他的眼睛:“現在好些嗎?”
他躲開她不知避諱的眼:“進去吧。”
五少爺果然像個影子,這場熱鬨盛會他缺席了前半場又突然出現,都沒人注意。但站在他身邊的蘇傾卻打眼,大少奶奶一眼瞥到了她,跟大少爺說:“你看老五旁邊是哪家的小姐?”
大少爺一看,那裡確實立著一個美人,穿得華貴,來來往往的人都挪不開眼:“看著眼生,不認識啊。”
大少奶奶拿了杯酒,想去和她搭話,讓大少爺攔住:“你看。”
二少奶奶鶴知已經走過去了。
大少奶奶啐:“又讓她搶了先!”
這位日本來的太太深諳東方美學和文化,穿著貼身的旗袍,蓮步輕移,笑起來兩個酒窩,甜美親和:“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