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三覺得葉芩這句話算得上很客氣,按他的脾氣,直接一杯酒潑上去也是乾得出的。蘇傾站在這兒打眼,剛才也有人想來請她跳舞,但掂量一下身後的葉芩就算了,也就眼前這個小崽子,不看眼色敢往上冒。
他竟然還在用那鴨公嗓子說話,毫不避諱地盯著葉芩的腿:“可你沒法跳舞。”
蘇傾感覺到抵在腰上的手杖在緩慢地移動,仿佛一隻手反複不輕不重地按壓她腰上的某一處,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的是,葉芩正在想辦法控製自己,不是因為今天是他大嫂的大場麵,是因為旁邊有隻謹慎的小鳥,讓人一嚇就驚飛了。
這麼想著,他有點好笑:“那也輪不到你。”
小毛孩嘴又一動,為避免他再吐出什麼不該說的來,賈三趕緊上去搡他:“你怎麼跟五少爺說話的?”
蘇煜哪受過這種委屈,兩個人眼看拉扯起來。
吳雨桐也追上來,把蘇煜拉開:“阿煜,你在乾什麼?”
賈三決定自己當這惡人,他無賴地一笑:“三妹妹,把您的客人看好。”
吳雨桐不跟這惡仆一般見識,隻是知道葉芩是出了名的陰鬱暴躁,從小她就不敢靠近這個遠房表哥,她拉住蘇煜不放:“跳舞哪有強求的?我們到那邊去吧。”
蘇煜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死死盯著蘇傾,發現她眼裡沒有絲毫愧疚之後,氣得扭頭跑出了灰房子。
“哎,蘇煜!”
頂燈打在葉芩眉骨上,他的側臉顯得更加鋒利瘦削,他今晚的話已經說到頭、說到極致了,就像披著人皮裝文明人的狼,實在演得累了,一叢睫毛疲倦地覆下來:“去送送蘇大少爺。”
賈三一聽這稱謂,悟了,追出去扭送蘇煜回家,省得這個□□突然爆炸。
葉芩的手杖放下來,蘇傾看到他捏鼻梁骨,捏得狠而煩躁,就知道他頭疼又犯了,她把臉湊過去:“葉芩……”
他的臉埋在手裡,抬起臉來的時候眼神有點渙散,說話也是下意識地說:“吵。”
蘇傾將他推出後門,推到香草花圃裡去。現在夜深了,外頭安靜得隻有蟋蟀唱歌。
蘇傾看著他,焦灼得胸口發燙:“對不起。”
葉芩聽她道歉,驀地睜開眼睛,把手杖往香草田裡一戳,上麵掛著的領結蕩來蕩去。
他兩手撐在輪椅扶手上,輪椅承了力,發出“吱吱”的聲音,他的手臂因用力而抖,慢慢撐著自己站了起來。
蘇傾從第一次救他時,就知道他能走。她從來不說破,此刻也沒有伸手去扶,怕他惱。
他韜光養晦,極善藏拙,在輪椅上一坐這麼多年,他也沒有辦法。
蘇傾不知道他站起來乾什麼,下意識回頭慌張地看後院入口,生怕有人看見了他。
葉芩站起來比她高一頭,影子投下來,蘇傾回頭一看,看見他低頭把西裝扣子隨手扣好。
蘇傾開始小聲催他:“要是沒什麼事,還是快坐下吧。”
少年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他的眼珠好像碎了的琥珀,有什麼東西在一星一星的閃爍,他揚起下巴,態度似乎很高傲。他伸手做了個鄭重的邀請姿勢,可是神情好像在作弄她:“要是不跳,今天就委屈你了。”
蘇傾萬萬沒想到他要跳舞:“現在?在這兒?”
葉芩的目光頗不耐煩。
蘇傾湊過來,把手放在他沒什麼溫度的掌心,剛一碰到,就好像接通了什麼電源,臉色驀的全紅了,她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會。”
葉芩根本沒有摟她的腰,手在離她衣服一厘米的位置停下了,蘇傾慚愧極了,原來跳舞這樣文明的。她趕緊也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脫開,她額頭上冒了一層汗,不知道該不該把他掌心裡那隻手也抽出來,正這樣想,他就已經一把虛握住了。
他身上的氣息一片涼,不像她渾身冒火,可是他的手心也有點潮。蘇傾驚覺原來他也是緊張的。
“你退吧。”他垂著眼。
蘇傾退了一步,他慢慢地邁出第一步,他的腿依舊很僵硬,步子邁得很難。
她又退一步,他再邁左腳,邁得稍微快了些。蘇傾看不到他後麵,蝴蝶骨處的兩彎汗水直濕透西裝外套,好像那裡長過一對被砍掉的翅膀。
葉芩發覺蘇傾的慢,她一直低頭看,判斷他走得穩不穩。他看著她的發頂,還有隱約可見的暗紅色的嘴唇,還有那一對搖搖晃晃的耳墜子。
她的脖頸和露出的後背像是奶油,溫度一高就要融化,融在他手裡。
稍一分神,下一步他便往前摔去。
瞬間,蘇傾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也用身體撐住了他。他的衣服貼在柔軟的身子上,那麼軟,他懷疑自己就這麼下去會把她的腰肢壓折了,畢竟是將化的奶油。
可是沒有,她的骨頭是軟的韌的,就像風吹不倒的秧苗。蘇傾的肩膀抵著他胸口,手臂摟著他的背,摟得那麼緊,有她在,即便她粉身碎骨,也不會讓他倒下去。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他已經勉力立直了,稍稍推了推她,蘇傾很敏感,即刻將他鬆開。
她像什麼都沒覺察到似的,把他撇得乾乾淨淨,眼神也乾乾淨淨,仿佛多想一點都是褻瀆:“我剛才絆住你了。”
他與她目光一對,不再胡鬨了,就勢坐在輪椅上,有種精疲力竭的滋味。從那樣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好像比他走上幾百還要費神。
舞會還沒結束,二人便已經逃了。
老宅和那座歌舞升平的灰房子像兩個世界,這裡的人要麼還在舞會上玩鬨,要麼已經安然入睡,四周靜得出奇。
蘇傾輕手輕腳進了葉芩的房間,外麵的廊上隻有一盞風燈照亮。
賈三就站在樓梯上等,好半天才把葉芩的輪椅氣喘籲籲地搬上來,回頭一看,嚇了一跳:葉芩在自己走樓梯,走不穩乾脆就上手爬,竟然沒發出一絲聲音。
他抬起頭,雙手還撐著地麵,西裝外套扣子扣得緊,胸口撐開一個鈍角,看得見裡麵的襯衣已經濕透了。風燈的光搖晃著落在他充滿光澤的黑發上,光怪陸離,像是某種四腳凶獸化人的刹那。
葉芩看他的眼光又淡又涼:“你看什麼?”
賈三趕緊扭過頭去,心臟狂跳,他哪敢亂看。
他看見蘇傾站在房間裡,窈窕的影子背著光,看不清楚神色。原本他覺得玻璃娘娘太過分了,隻是遠遠地看,都不過來扶一把。
現在他覺得蘇傾是對的。葉芩不需要任何憐憫,他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到,哪怕是爬著走。
他自己又掙紮地爬上了輪椅,蘇傾這才轉過身去,借著書桌上擱著的小鏡子,把耳朵上的一對耳墜小心地摘下來,把鐲子放下。
開叉的禮服背後露出她還未真正成熟的背部曲線。
葉芩就停在門口,視線微微錯開:“關門。”
蘇傾扭過頭,見他的臉籠罩在昏暗裡,有些遲疑地走出來。
葉芩還定定地看著她:“換衣服,關門,以後都這樣。”
誰都得關在外麵,包括他。
蘇傾隻得一拉門,把他和賈三關在外麵,心一橫,順便抬手把門給鎖了。
葉芩聽得鎖芯子響動,忽然無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麼。
蘇傾剛把扣子解開,忽然聽得外麵有急匆匆的腳步聲。
一個嬤嬤嗒嗒地跑過來,直喘粗氣:“五少爺,不好了,大少爺和二少爺剛、剛在舞會上突然宣布要分家,那邊已經全亂了!”
賈三嚇傻了,好半天才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看著葉芩,她想葉芩或許會問,葉老爺同意沒,六姨太太知道不,再不濟也該問一句我以後跟誰,畢竟三女四女已外嫁,要不找好了婆家有個去處,家裡還在念書的隻有他了。
老大老二都是豺狼虎豹,能摳出來多少給他娘倆留下呀?再說了,六姨太太抽煙那麼凶,那是要把家底抽光的。
可是葉芩安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嗯,下去吧。”
她登時急哭了:“五少爺?您咋不問一句哇?”
葉芩反問她:“這家裡要是還有人攔得住,你還找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