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外麵還在吵嚷,隱約傳來咆哮和女人的哭泣,賈三從樓下跑上來:“都快打起來了。”
葉芩坐到了床上,忽然聞到被子上有久違的太陽的味道,禁不住嗅了一下:“嗯。”
賈三心裡著急,但他不敢碰痛點,隻撿旁邊的說:“蘇小姐也是,一個鄉下姑娘,怎麼有膽信口亂說呢,萬一讓二少爺查出來……”
葉芩掀開枕頭,赫然發現底下的東西沒了,語氣也冷了起來:“查出來又怎麼樣。”
賈三深吸一口氣:“少爺真要跟二少爺走?”
葉芩躺下去,閉上眼睛,不理他。
“那您為什麼不要他勻的錢,雖然他未必真心,但……但您也不能不上學呀?”
“您才在平京待過幾年?那裡當初什麼樣?現在什麼樣?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
葉芩拿手掌蓋住眼睫,那意思是他要睡覺。好像這一夜天崩地裂都跟他無關,命運走到分叉口,他也需得睡這一晚。
屋裡燈滅了,賈三還在黑暗裡喃喃:“偌大一個家,說分就分了,今天還在一塊吃飯,明天就各奔東西,真是比動物還不如。”
“我光記得平京到處都是拿刀拿槍的,大家都往這兒跑,旻鎮山清水秀的又安逸,每天晚上都能睡囫圇覺,現在要回去,誰知道還會不會打仗?”
他一邊說,一邊開始默默淌淚。
樓梯上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嬤嬤仆人來來去去,有人去拿藥箱,好像說誰昏倒了,更多的是在匆忙收拾東西,大少爺準備得早,明天下午就要出發了。大少爺和二少爺占大頭兒,誰都想跟他們走。
葉芩沒打斷他,他知道賈三心裡慌。他三四歲就來了旻鎮,在這裡長成大人,從來沒離開過這個安全的家。
賈三又固執地問:“少爺,旻鎮到底哪兒不好?”
“旻鎮不會見報。”
“平京整天打來打去見報了就好?”
葉芩有點困了,聲音迷蒙不清:“要是想躲,一輩子都可以待在這兒。”
“那為什麼不待在這兒?”
“我不想躲。”
外頭三姨太太哭得厲害,她沒孩子,根本分不到錢。連夫人也跟著一起哭,她生養了兩個女兒,可都出嫁了,怕也隻能守著老而見棄的丈夫過日子。
至於葉老爺……葉老爺說什麼,已經無足輕重了。
葉家人的骨血裡,似乎天生帶著一種獸類的強勢和冷酷,雄獸相鬥,六親不認。
等賈三的哽咽都漸漸消了,葉芩才開口:“你跟我走?”
賈三說:“那當然。”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葉芩竟然由著他耍了這麼長時間的性子,“小的隻是想,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多熱鬨。”
葉芩似乎很輕地笑了一下:“弱的才喜歡抱團取暖。”
“那強的呢?”
“強的都各憑本事。”
賈三隻想拿什麼絆住他:“那蘇小姐呢?”
葉芩沒說話。
“蘇小姐待少爺那麼好,還給少爺曬被子,蘇小姐呢?”
“……”
他聞著那股太陽味,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他夢見蘇傾,在灰房子背後的那片香草花田,在及腰高的香草背後,蘇傾伸手抱著他,禮服與禮服摩挲。
他把蘇傾抵在灰房子背後的牆上,手掌攀上了蘇傾的腰,果然細得仿佛可以納入掌中,再用五指玩弄。順著那腰線往上,蕾絲的洋裝下,能感覺到她的體溫。
蘇傾一動不動,黑夜裡,她緊張又安靜的黑眼睛望著他,溫軟的身子在緩慢地隨呼吸起伏。
她不會拒絕,那雙眼睛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包容,什麼都接受。
他看不得這雙清澈深沉的眼睛,伸出手掌遮住了它們,手掌下麵露出她小巧的鼻尖和塗成暗紅色的嘴唇,一點不乾燥,像質地細密的絲絨,但更像飽滿誘人的櫻桃。
冰碗裡的櫻桃是毒酒淬過的,他這一輩子最怕櫻桃。
可是他覺得此刻沒什麼能攔得住他橫衝直撞的欲.望,他將臉傾過去,含住了,吃掉了。
死了,那就死了吧。
*
蘇傾是在離家十餘米的角落裡找到蘇煜的,他還穿著舞會上的衣服,小狗一樣坐在土台階上,靠著泥牆打盹。
蘇傾碰碰他,他驀地轉醒,瞪紅了眼睛,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任性地跑出來,本以為蘇傾會放下一切,馬上追出來,沒想到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他篤定的心裡驀地著慌了。
不一會裡麵又出來了一個賈三,勾肩搭背地將他強壓回家,路上說了半天,竟隻有一個意思:蘇傾往後就是葉家護著的了。
他冷冷地看著蘇傾:“你那個腿斷了的朋友,原來就是葉家的五公子。”
蘇傾站著,低頭看著他,黑暗裡的眼珠閃閃的。
她在遊神:糟糕,在舞會上這麼一鬨,把找林小姐的事情給忘了。
“原來媽說不讓你見的人就是他……”
蘇煜喃喃,他想起葉芩看著他時那股睥睨萬物的驕矜勁兒,哪怕他就是個殘廢,也根本不會拿正眼瞧他……
都怪蘇傾:“你什麼時候跟他搞在一起了……還打扮成那樣,你知不知道羞恥?”
蘇傾的目光劃過他身上的西裝,對上他的眼睛,“你不是一直喜歡洋裝,喜歡開放,怎麼今天卻覺得羞恥?”
蘇煜惱羞成怒:“你瞞著家裡,跟彆的男人糾纏不清,還有臉狡辯!”
“你同三小姐可以交朋友,姐姐憑什麼不可以和葉家少爺交朋友?”她的目光真似有點疑惑,猶如不解世事的頑石,泠泠地倒映出月光,“你不是日日吟誦平等嗎,平等是什麼意思?”
蘇煜覺得有點震驚,因為蘇傾低眉順眼,從不會這樣反駁他,站在他眼前的人,讓他覺得有點陌生,隻有那柔和的語氣讓他確定,這還就是不識好歹的蘇傾。
叫冷風一吹,他清醒了:他本可以直接衝進屋叫醒母親,讓媽拿家法好好教訓她的,可他沒有,竟然在後半夜裡蹲在門口等著她解釋,好像他多稀得這解釋。他剛才是不是有病?
“你利用我出門,轉頭就把我丟下,你還當我是你弟弟嗎?”
蘇傾歎了口氣,接下他的話頭:“蘇煜,你是我弟弟,隻是我弟弟。”
她拉開門,自己走進去。
蘇煜這次聽懂了,她的意思是,他管得太多了。
眼看蘇傾就要往進走,他崩潰了:“我現在就告訴媽。”
蘇傾替他把門打開,回頭冷淡地看著他:“去吧。”
見他僵在原地不動,便給他留下了門:“要是不去,早點進屋睡吧。”
*
蘇傾知道他和蘇煜之間的梁子就此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