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雀登枝(十一)(1 / 2)

天蒙蒙亮,外頭狗吠三兩聲,蘇傾就跑出了門。

剛睡醒殘留的一小抹紅,印在白而纖巧的臉上,好像掃了淡淡的胭脂。

清晨的湖麵上起了一層濕冷的薄霧,蘇傾早了近半個時辰出發,可臨到湖邊,霧中已經有兩道朦朧的影子。

其中一個見了她來,指指她,坐著的那個扭過頭,披著滿身晨露望著她,好像在檢查她跑沒跑。

船下午就開動,汽笛聲一響,旻鎮的葉家就四分五裂,如朝露騰空。

蘇傾站到了葉芩麵前,看見葉芩懷裡放著一個滿當當的牛皮紙袋,就從口袋裡鞠出十幾個小香包,轉身倒在賈三手心:“要是睡不著,就掛一隻。”

一股混合著藥香的清香,賈三見那香包上的布料都是衣服邊角料,連夜趕出來的。這是旻鎮的布,旻鎮的香草,旻鎮的姑娘。

蘇傾看見他眼圈發紅,沒逗他說話,剛轉過身,懷裡冷不丁被塞了一大包東西,她下意識伸手托住,沉甸甸的,是那個牛皮紙袋,一股帶著熱氣的香甜衝上鼻尖。

一道陰影籠罩了她,葉芩站得筆直,骨節修長的手蓋在紙袋上麵。

“不許給彆人,也不許給狗。”

說完,他把手拿開,袋子裡麵滿當當個頭飽滿的栗子露出來,每一顆當中拿刀楔開一條縫,在蜜糖爆炒中綻開澄黃果仁的肚皮。

蘇傾懷裡抱著牛皮紙袋,他忽然發現她手背上燙紅的傷痕竟然已經全消了,白皙的,能看到淺青色的血管。是一雙時常泡水的手,手背好似一層細膩的雪霜。蘇傾說“謝謝”,耳朵尖上的一點紅,盤繞不去。

彆人給她的傷害,一夜之間便抹去,可是愛與歡愉,在她身上卻久久不散。

他想,要是親吻她,從上至下,一寸一寸,把她整個兒地浸在愛裡,會怎麼樣?

……

蘇傾聽葉芩交代,清晨的風帶著濕氣掃過脖頸和肩膀,可是懷裡甜香的熱氣,不住地往臉上撲,弄得她的眼睛也有點潮濕。

他堅持站著,額頭上漸漸生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看著她時,眼睛裡似乎也有一層霧,這霧混沌如夢,似乎又愛又恨:

“隻許你自己吃,一次不要吃太多。”

“聽到了嗎,蘇傾?”

船開走了。旻鎮上的葉家老宅幾乎成了個空殼。

瀑布邊的霧散了,蘇傾再也不到湖邊去。

太陽曬著他們常坐的那塊石頭,石頭上偶爾有隻小甲蟲爬過,針樣細的腿總是打滑,隻好張開翅膀飛走了。

蘇傾每天晚上擦拭脖子上的圓環,圓環停留在那個彎上,幽藍的,水紋一樣一閃一閃。她想起葉芩那根冰涼的寶藍色鋼筆撩過她的頭發,拿根樹枝在地上學他寫字,等學得一毫不差,再去陰涼處放著的紙袋子裡剝栗子吃,她舍不得太快吃完,一天隻吃五顆。

原來栗子是這麼甜的。

葉芩去平京六年,沈軼去邊關也是六年。

當時她沒能等夠,這一次,大風刮來,她把雙腳作根紮在土裡,也一定會等。

葉家如黃粱一夢散,旻鎮人津津樂道好些日子,蘇煜第一個幸災樂禍,但也總算與她和解,覺得他姐的日子終於恢複正常。

蘇傾去挑水時,翠蘭正倚在門前嗑瓜子,意味深長地看她:“那葉家少爺還不是走了呀?”

蘇傾抬起眼,巴掌大的鵝蛋臉上綴著這雙烏黑含霧的眼睛,看得人頭發軟:“我媽說蘭姨前些日子眼睛花,去看過了嗎?”

翠蘭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蘇傾拐著彎兒罵她,氣得想用瓜子殼扔她,蘇傾早已擔著桶走遠了。

她看著那背影走得穩穩當當,平肩膀,腿修長,衣服裡隱約一抹腰又細又韌,蘇傾還是那個蘇傾,挑水洗衣服磋磨不了她,少爺來了又去,她也沒少吃一頓飯。

她懷疑蘇傾從來沒變過,芯子裡還是個木訥沒開竅的石姑娘,真是蘇太太搞鬼說她壞話。

蘇傾走著,心裡也想,她什麼時候也會這麼懟人了,她竟也不知道。原來自己對葉芩的事情,竟有這麼在意的。

挑水走到半路,突然降下夏日雷雨,雨點像滾豆子一般從她臉上頭發上落下去,路上的人開始往家跑,條石路上濺起點點水花。

隻有她是反方向的,有個人撐著把大黑傘迎麵走來,她給人讓,那個人卻徑直走到她跟前,停住了:“哎呀,小蘇,可找到你了。”

黑傘把她的腦袋也蓋住,蘇傾仰頭一看,看到一把花白胡子,楊老頭圓圓的黑墨鏡上濺上了細細的水珠。

首飾鋪的屋簷底下,楊老頭把長把傘上的水甩乾淨。

蘇傾把扁擔和桶立在一邊:“您找我有事?”

楊老頭又把墨鏡摘下來,擦上麵的水,有意哼笑:“答應了做我的忘年交,我不找你,你就再不來找我。”

蘇傾怔了一下,抬頭看著他,目光裡仍是疑惑。

楊老頭柔和道:“鋪子裡要人幫忙,識得幾個字就行,不用會算術。”

蘇傾一頓,對視的兩人均默了片刻。楊老頭又說:“工錢不多,夠你吃飯。”

葉家財政大頭流向平京,小鎮子上的首飾鋪生意能不能維係下去都是問題。蘇傾知道,這絕不是幸運,一切恰到好處白送到她麵前的,大都因為有人默默無聲推波助瀾。

楊老頭見她半晌不應,也不逼她,他知道蘇傾聰明,故而垂下眼,慢悠悠地吸起煙鬥:“再考慮一下?”

蘇傾卻忽地抬頭:“您先上去,等我一會兒。”她連扁擔和水桶都沒拿,就這樣趕著冒著雨跑了回去,遠遠看著,沒入雨簾子的影子小小的。

楊老頭有些意外,把煙鬥放下,眯著眼睛看,房簷上的水彙成好幾線,嘩啦啦地流下來。

不多時,蘇傾跑回來,懷裡的兩袋沉甸甸的東西“嘩啦”堆在櫃台上,她還拿了一頁沾濕打了卷的紙,垂下濃密的睫毛,快速鋪開,趴在櫃台上飛快地寫起來。天氣太冷了,她懸筆的手發青,有些哆嗦。

楊老頭不吭聲,拿煙鬥杆子把那布包輕輕撩開,裡麵滿當當的都是銀錢。

蘇傾寫完,拇指放在唇邊一咬,紅豔豔一片印在紙上,她將紙扭過來,朝他推過去:“您看看。”

楊老頭讓這乾脆利落的一套動作震住了,低頭一看,驚笑了:“小丫頭片子,野心不小。”

蘇傾自己寫契,寫的竟還是夥資契約,他那手指點點她那錢袋子,語氣不經意間放沉:“這麼點錢,還想跟我合夥做生意?知道我這鋪子值多少錢嗎?”

蘇傾眼裡靜靜的,毫不怯人:“加上五少爺給您的,夠不夠?”

楊老頭靠著椅子,抽煙不語,手裡捏著那頁潦草的契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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