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蘇傾看來當然是一種刁難。
葉芩如今是旻鎮有頭有臉的人物,跺跺腳就是一場地震,大家都知道他丈人是林先生,她當著他手下的麵兒,故意讓他下不來台,他往後就不可能再自討沒趣。
那群兵緘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拿不定主意,眉來眼去了一陣,一窩蜂地又通通地下樓去了,首飾鋪二樓的氣氛這才輕鬆起來。二丫羨慕地咂咂嘴:“八抬大轎。”
蘇傾把黃曆小心地放櫃子下層,楊老頭盯著她,長長出一口氣:“小蘇,糊塗呀你。”
蘇傾趴在櫃台上,扇子般的兩叢睫毛垂下,繼續低頭記賬,楊老頭驚異於她還拿得穩筆:“你可想好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窗邊,往樓下看,“唉,我剛才就該替你攔著。”蘇傾不作聲。楊老頭恨道:“這事傳開了,以後誰敢提親?”
蘇傾抬起眼來,那雙眼睛安靜,含著讓人不忍苛責的天真疑惑,好半天才用細細的聲音問:“人為什麼非得嫁人?”
十來個人排成兩排,頂著燦爛的太陽往回走,身上配飾閃光,引人側目,又不敢大方地看。
空車來,空車回,氣氛一時微妙,有人說:“你們說蘇小姐到底什麼意思,我看她真惱了,是不是將軍會錯意,人壓根不喜歡?”
另一個人插嘴:“當時人要走,她沒攔。這麼多年真的一直等,不嫁人,你說喜不喜歡。”
車開動了,有人笑說:“沒看出來嗎,這蘇小姐挺烈的。”
幾個人馬上笑得越發沒邊了:“長得漂亮還烈,難怪將軍看不上彆的庸脂俗粉。”
一個少年馬上興致勃勃地湊過來:“剛擠在後邊,沒看清,多漂亮?”
“真漂亮,哎,說不來,我也隻看了一眼,沒敢多看……”
一直默著的帶頭的那個兵嘶了一聲,跳起來給他們後腦勺兒一人來了一下。
葉芩日理萬機,回到灰房子裡天已晚了,立在窗邊抽煙,背對著下屬聽彙報。
天氣悶熱,襯衣袖口挽到了肘上,輕薄的布料透出隱現的腰和背,他把窗簾撩開,窗口的晚風把他的發絲輕輕擾動,那道身影高而清臒,如筆直插在墳墓裡的一把冷劍。
待聽到下屬磕磕絆絆報出“八抬大轎”一說,他擺弄窗簾的手頓了一頓。
屋子裡空,他不說話,彆人也不敢說,壓抑得隻剩下屬不安的、稍顯急促的呼吸。
賈三站在側邊,伸長脖子,熟練地察言觀色。
從他的角度,可見葉芩沒在陰影裡英俊的輪廓,縷縷煙霧如拉成絲線的魂,從他指間夾著的一星火光裡幽幽地掙脫出來。他的睫毛垂下來,竟然在笑。
旻鎮小,稀罕事情傳開隻要一天。楊老頭的擔心一點沒錯,洗衣服、擇豆角的婦女裡最刻薄的一群,轉瞬間人人都在笑蘇傾。
“蘇傾真有本事,啞巴將軍拿洋車接她,她都不肯嫁,要人家拿八抬大轎抬。”
“我看是人把她捧得太高,忘了自己是誰。”
翠蘭哼笑:“早幾年我兒子也給她送過聘書,人都不要,我還以為她是有相好的了,原來是心氣兒高,等著攀高枝做人上人。好在沒娶她,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眼睛長腦袋頂上去了。”
“蘇太太還到處找人哭呢,說她女兒白給人欺負了,我看啞巴將軍夠意思了,人有錢有勢,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讓她一個鄉下姑娘進門,算是有情。”
“有什麼用,讓她這麼一作,姨太太都沒得做。”
有個年輕的小媳婦眨巴著眼睛笑:“哎,你們說蘇傾心裡後悔嗎?”
“肯定後悔死了。隔壁水兒跟她同歲,孩子都抱上了,再這麼熬幾年,熬成老姑娘,她可不得恨死自己,以後見到轎子就要哭鼻子!”
胳膊肘讓人一撞,正說話的住了嘴,回頭一看,一道纖細的影兒,蘇傾正從她們身邊過。一群人訕訕地停止了笑,但眼睛都往蘇傾臉上、身上黏著。她臉上不發黑,眼圈也沒發紅,臉還白得似嫩豆腐,越是美得一如往昔,越讓人失望。
終於,翠蘭朝著她的背影,挑釁似的喊了一句:“蘇傾,八抬大轎好坐嗎?”
旁邊人紛紛拉扯她手臂,嫌她看熱鬨不嫌事大,當麵往人心上插刀。
蘇傾頓了一下,回頭輕輕說:“我有腿走路,乾嘛坐轎。”
夏日晴空,萬裡無雲,倒映在蘇傾烏黑的眼裡。她給二丫買了個小糖人,拿在手裡邊走邊看,心裡想,人為什麼非得要嫁人呢?上輩子她嫁了沈祈以後,就沒有一天是高興的。
旻鎮人沒想到的是,隔天震天的鞭炮聲打破了寧靜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