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後,蘇傾半晌沒應聲。
葉芩低頭一瞧,正看見蘇傾柔軟的發頂,她一貓腰,敏捷地從他伸出的手臂底下鑽了出去,從他身邊過去的瞬間,他竟看到她眼底亮晶晶的一點光。
蘇傾不回頭看他。她又不是不知道典故的,金屋裡麵藏了的陳阿嬌,最後又為什麼寫《長門賦》?
她的脊背筆直,聲音也平靜:“你的金屋,我受不起。”
蘇傾懷裡抱著包裹咚咚下樓去,賈三看正上樓來,與她錯肩,看她的目光滿是震驚。
“蘇小姐,這、這……”
“賈三,”樓上的人揚聲喚,語氣好像沉甸甸一朵烏雲,“去,給蘇小姐拿煙。”
蘇傾拿了福壽.膏,頭也不回地走了,賈三跑回來的時候,發覺葉芩就坐在樓梯上,長腿斜放著,手臂撐著膝蓋,手背落下的影子,遮住了半張臉。
“少爺?”他趕忙湊過去,許久沒有這樣叫,一時還挺親切,赫然發覺葉芩額頭上的冷汗把頭發都浸濕了,露出的嘴唇發白,一看就是頭痛的厲害。賈三趕緊往樓下跑,“我去給您拿藥。”
坐著的葉芩忽然出聲:“送到家了?”
賈三的身形一頓:“啊?”
葉芩人不舒服,脾氣也壞極,手指捏著鼻梁骨,罵道:“滾出去。”
他就坐在大廳的樓梯上,人還能往哪裡滾?
賈三忙說:“小的這就滾……”
葉芩打斷他,說的卻還是剛才那件事:“叫人去追。”
賈三一麵哄他,一麵側身下樓梯,點了兩個人去送蘇傾,等他急著趕回來的時候,葉芩竟已經自己熬過去了。
他原模原樣地坐在沙發上,膝上攤著之前那本書。
遠遠望去,他仍然淡漠不辨喜怒,紮在那裡就是定軍心的旗,可是走近了才發覺,葉芩的目光遊離著,根本沒落在書上。
這一次他先立直身子,乖覺地報告:“讓人跟著送回去了。”
葉芩沉默,賈三一時搞不清楚他是聽進去了,還是仍在遊神。
好半天,他才說話:“她剛才問你什麼了?”
“噢,蘇小姐問‘夫人’在不在,我說林小姐還沒過門。”
葉芩臉上沒甚表情:“還有?”
“沒什麼了,我就說下個月中旬等林先生到了才能過門……”他說著,有些不太確定起來,“小的說錯什麼了嗎?”
葉芩垂下眼睫:“林先生什麼時候能到?”
賈三焦躁起來:“少爺,您可彆犯糊塗。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林先生,我們的人連他去茅房都跟著,一個月下來也得吃幾發槍子兒。現在非常時期,這事必須緩著來,急不得。”
他憂心地揣摩著葉芩的表情,生怕在上麵找到一絲兒女情長。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離開旻鎮的時候,他還曾想用蘇傾絆住葉芩,不由得有些好笑——那時候的他,眼皮子真淺,真沒見過世麵。
古往今來多少年,每逢亂世,必出豪傑,躲起來一輩子安逸,迎上去才是縱橫天下的真男兒。
葉芩用一年時間練習走路,手肘膝蓋皮都掉了幾層,從那以後,真似脫胎換骨,鳳凰涅槃。
他收買人心,從來不用利誘,就像調.教賈三那樣,慣於把人逼到死胡同裡,逼得求死不能,再扔出一條生路。
所以跟著他的,都是死心塌地的,他們連死都不怕,這便滾出了一支虎狼之師。可是真等打起來了,知道死守城裡五天五夜彈儘糧絕,旱地裡隻能喝雨水吃泥土是什麼滋味,淌過血泊河、碎屍陣,開膛破肚給自己取過子彈以後,賈三才明白,小院子裡那些刑罰根本不算什麼,原來的五少爺待他,也根本算不上苛刻殘忍。
畢竟,葉芩在前頭,坐鎮中軍,頂不住了,也與他們同死。
這不是奴隸主,這是將軍。
隊伍紮在東江的時候,是他們最安逸的時候。葉芩給他們放了兩天假,讓他們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裡快活了一遭。
賈三知道,人在殺戮和死亡裡繃得久了,就得疏通,驟然找到了發泄口,大夥兒都瘋了,不在窯子裡快活上一天一夜不算完。裡麵是劃拳聲,搖骰子聲,□□的嬌笑聲,熱熱鬨鬨的紅房子外麵,唯有葉芩一個人坐在台階上吹風。
他從不睡女人,也不同他們一起失態,自持到可怕。
他坐到葉芩身邊,好奇地問他:“少爺,您還想蘇小姐?”
葉芩沉默,眯眼聽著屋裡的喧鬨聲,靜靜地抽煙,眼裡好像有些迷離的醉意。
行軍五年,原先厭惡的,現在也抽得熟練。
賈三全然不敢相信一個人有這樣的執念,尤其在他看來,他們甚至連進一步的接觸都沒有,蘇傾充其量就是那江南水鄉的旖旎一夢。
如今千帆過儘,換做彆人,說不定連鄉下女孩的臉長什麼樣都忘了。
他覺得有點不值當:“那蘇小姐也想著你嗎?”
葉芩淡淡說:“她會等的。”
“要是她不等呢?要是她早嫁了人,生了孩子……”
葉芩銳利的目光驟然掃過來,他以為自己要挨罵了,可是沒有。
葉芩極緩慢地吐出一口煙圈,眼神散漫,散漫的霧氣背後,好像燃著一團明亮的火焰:“誰敢強娶,回頭殺了。”
賈三不再問什麼了。他好像忽然理解為什麼葉芩寧願獨自一人往平京來,心卻還向著旻鎮。
身邊帶著蘇傾,他會惜命,拚殺刺刀時,就沒有這麼硬的心腸。
偏偏心裡有個蘇傾,他才戰無不勝。
此時此刻,這座灰房子裡不過才安定下七天,諸事煩擾,忙起來沒完,又再度因為蘇傾,要緊關頭,枝節橫生。
賈三警告他急不得,葉芩卻極淡地笑:“我偏要著急。”
賈三真急了:“那可不行,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