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芩意興闌珊,把書冊往茶幾上一撂,拍板定論:“讓他慢慢來,我不等他了。”
賈三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這……林先生能答應嗎?”
葉芩冷笑了一下:“你長了幾張嘴,非得告訴他。”
“那到底是以蘇小姐的身份,還是……”
“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娶林小姐。”他頓了一下,目光又遊離開,半晌,凝成了兩道冷箭似的光,“好好‘照看’林先生,做兩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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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似乎無限漫長,雨後雲開霧散,月亮照著地上閃亮的水窪,仿若一麵麵小鏡子。
蘇傾走得很快,但好像沒怎麼看路,好幾腳生生踩進小鏡子裡,碎成一地銀光。
蘇傾骨子裡僅剩這麼一點上輩子的嬌氣,蘇太太家受了委屈,找誰去說?山不就我,我就山去。
辮子也要梳梳好,不能讓人看出來她委屈,誰知道在他那裡,還有更大的委屈。
她這麼想著,小鏡子碎得更多,濺得更遠,弄得她褲腿都濕了,這才想起來,走得太急,擱在灰房子門前的傘都忘拿了。
蘇傾不舍得怪他,但也不願再想這些事,就轉而想起蘇煜來。剛才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是不是自己那一腳踢得狠了,萬一踢破了內臟,她還把他反鎖在房裡,恐鬨出人命。
她不由得加快腳步。
剛一進屋裡,就聽見一陣混亂的哭鬨聲,蘇太太披著衣服,端一盞燈蹲著,想把蘇煜扶起來,可躺在地上的蘇煜正在犯混,瞪圓了眼睛,失心瘋了一般咒罵她,罵她克死丈夫的老寡婦,汙穢不堪,蘇太太哭得肝腸寸斷,以為眼前的兩眼冒綠光的兒子,讓什麼臟東西上了身。
門一響,燭火亂晃,她尖聲叫起來,聲音都嘶啞了:“蘇傾!你乾什麼去了?怎麼能把他搞成這樣?”
蘇傾覺得燥熱,將領子扯了扯,頂頭那顆扣子不堪重負崩開去,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負著氣的,她從包裹裡取出福壽.膏,扔到了半死不活的蘇煜胸膛上,砸得他痙攣似的悶哼一聲,哼哼唧唧地罵聲停了,他抱著紙包,像狗見了生肉一樣貪婪地讓鼻子嗅著,鼻子一抽一抽地痙攣。
蘇傾冷眼看著蘇煜,卻是朝著蘇太太平靜地說話:“我給他要煙去了。”
蘇太太張了張口,如遭雷劈,她萬萬沒想到,蘇煜竟染了這害人的東西,她見過抽大/煙的人,不是抽成了皮包骨,就是抽成了活死人。
他還這麼小,他的下半輩子,就已經完了?
她覺得蘇傾的話就像一把鍘刀落下,她也跟著一道,就劈成兩半了。
紛紛光暈晃動著,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在哆嗦,拿不住燭台了,暗淡燭光下蘇傾的臉色發紅,領子上的一顆扣兒也開了,露出一點雪白的肌膚,蘇太太不禁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嘴唇哆嗦起來:“你……打哪兒要煙去了?”
蘇傾靜靜看著她:“將軍府。”
蘇太太差點昏過去,仿佛這一輩子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沒有了,她撲過來揪住蘇傾的領子,噙著眼淚盯著她:“你……你……你拿什麼換了?”
“哐哐哐——”忽然一陣劇烈的敲門聲,半晌沒人去應,門“哐啷”一聲讓人踹開了,兩個穿筆挺軍裝的兵徑直走進來,如入無人之境,一個手裡橫著她那把傘,活像托著杆軍旗:“蘇小姐,您的傘忘了。”
另一個走過來,目不斜視地撥開了蘇太太,把那把折了一半傘骨的舊傘豎起來,畢恭畢敬、不容拒絕地給蘇傾遞到手裡。
做完,二人後退兩步,動作一致地轉身走了,硬邦邦的皮靴,踩的那地板哐啷直響,仿若兩個上了發條的機械玩偶。
蘇太太直愣愣地看著這兩個人,雙眼通紅,臉白如紙,一時竟連反應也沒有了。
蘇傾捏著傘,不知他搞什麼,把傘往櫃子旁一擱,跨過了蘇煜,連夜把自己和二丫的東西打包收好,運出了門口。
蘇太太追到門口,好半天才說出了一句話,幾乎是衝著她的背影喊出來的:“你不要以為那軍閥是真心對你好,都是豺狼虎豹。現在貪戀你容貌,往後有你哭的那一天!“
蘇傾的身影在夜色中拉出一道長影,風把耳側的頭發絲向前吹出個彎兒,她遠遠回過頭來,額頭、鼻梁和嘴唇,都化作飄渺的剪影,從此以後就要消失在蘇太太的生命裡了。
這一次,沒有哭,沒有笑,什麼表情也沒有,就像是普通陌路人。她好像想說什麼,但最終一句話也沒留,就這樣走遠了。
*
楊老頭開了首飾鋪的鎖,上到二樓來,嚇了一跳,蘇傾和衣趴在櫃台上睡著,地上還有一席地鋪,躺著一隻淌口水打呼的二丫。
為著這一片狼藉,首飾鋪開門都比往常晚一個時辰。
楊老頭替她發愁:“你這往後怎麼辦?”
蘇傾說:“這兩日沒處可去,占了您的地方,對不起。”
楊老頭急忙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個大姑娘,不能總夜夜睡在店裡,總要有個棲身之所。
蘇傾邊記賬邊垂眸道:“先攢攢錢,走一步看一步吧。”
楊老頭抽了杆煙思考這事兒,說:“要不我先支你一年銀子,你看看哪兒有房子,先找找?”
話音未落,他又忽然想到什麼,覺得她傻,“小蘇啊,五少爺不是回來了嗎?他那裡那麼多空房,一個人住著不嫌冷……”
蘇傾手底下算盤珠子一撥,劈啪一聲脆響,第一次在他說話時打斷了他,頭也不抬地說:“不到他那兒去。”
楊老頭仔細瞅她兩眼,見蘇傾兩頰稍鼓,臉色泛紅,眼睛裡兩汪亮亮的水光,定定地盯著算盤珠子,不是羞的,竟然好像是急了惱了,不由得大感驚奇。
這邊話音未落,樓梯上通通通通一陣亂響,無數雙腳整齊劃一地邁上樓梯,不一會兒鋪子二樓就擠滿了人,一水兒的皮帶長靴,鎮得小小的店裡都如同籠上一層化不開的兵刃冷氣,二丫嚇得躲到蘇傾背後。
“呦……我、我犯什麼法了?”楊老頭從左看到右,肩章綬帶晃花了眼,不由得愣了一愣,“這是唱哪一出?”
有人高喊了一嗓子:“我們是迎親的。”
其他人“哄”地笑了,年輕小夥字個個眼裡亮閃閃的。
“迎、迎誰?”
“咱們將軍要娶蘇小姐,車就在樓下,請蘇小姐跟我們走。”
二丫長大了嘴,楊老頭回頭去看蘇傾,蘇傾的臉更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熱的,抑或是急的,她從櫃台下麵取了一遝黃曆,纖細的指頭飛快地翻了一翻,定定地看,今天才月初,離中旬還有十幾天。
彆說她不答應,他就是真心實意娶她當姨太太,還能比夫人早過門,壓人家一頭?
她覺得葉芩簡直胡鬨,不由得更生氣了,冷冷地看著那個打頭兒的兵,不知怎麼的就說出了一句氣話:“我不坐車,讓他拿八抬大轎來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