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方五線小城, 天氣悶熱。這座城以鋼鐵工業聞名,到處都是工廠,狹窄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都是灰撲撲的顏色。
小小的市民廣場外頭圍了好多群眾,看著主席台上坐的一排人:這幫人怪裡怪氣的,四五十歲的人穿著花裡胡哨的運動服,戴著棒球帽,一個人對著話筒口沫橫飛地喊:“八十一號, 八十一號來了沒?”
話筒是接線的, 效果很差,後一句都淹沒在前一句的回聲裡了,“……十一號”好半天還在天空上飄蕩。
這些人背後一塊紅色大展板,也設計得花裡胡哨, 上頭兩個大字:“秋蟬”,“蟬”底下坐著個短寸頭的老頭,又黑又瘦, 長得像工地乾活的, 一雙眼睛卻很精神,好像放著兩道光。
八十一號來了, 還穿著中學的校服,上來就要話筒:“我唱個歌。”
主持人說:“我們不是唱歌的……”
他說:“那我跳個舞?”
中間那個老頭猛地拍了下桌子,眼神兒利得嚇人。主持人忙說:“情景表演, 我們考情景表演。”
後圍上來人這才知道不是快男快女, 是招演員演大電影的。可是大電影為什麼要跑到這窮鄉僻壤來選演員?
有人把道具遞給八十一號, 一把不鏽鋼勺。老頭對著話筒又說一遍:“你是個窮孩子, 這是一位迷戀你的富家小姐送你的禮物,你現在拿著它看。”
小孩瞪大眼睛看這普普通通的勺兒半天,撓了撓頭,轉身走了。
後來陸續上來幾個年輕人,有的很聰明,加了一些動作,用衣服小心擦的,用嘴唇輕輕碰的,老頭才看一眼就打斷了:“不要動作,隻要看著。我想要一種……”他出神了一下,不太確定地形容,“油滑的眼神。”
八十五號深情款款地看著勺,老頭漠然搖頭。
八十六號眯了眯眼睛。老頭俯身對話筒說:“注意是油滑,不是油膩。”
……
九十六號的眼珠子轉動著,從勺柄滑到了緣口。老頭有點累了,心裡也失望,靠在椅背上,嘴上越發不留情麵:“這勺兒是你偷來的?”
話筒聲很大,讓他說一句,整個廣場四周都聽得到,丟臉。群眾嘩然了,他們覺得這老頭是專門刁難人的,故意看他們出洋相。
議論聲漸大,又沒人上場。台上坐的人都很失望,主持人整整資料紙,問:“總共九十六個人,還有人填報名表嗎?”
眼看這些人收攤兒準備走了,人群裡有人喊了一聲“等等”。
他沒從報名的入口進來,從另一個方向,翻過了膠帶紙封帶,走到主席台前。
一個很高很瘦的男孩,白色T恤衫掛在身上蕩來蕩去,他的皮膚很白,五官立體,睫毛又長又密,有點兒混血美感,隻是太瘦,瘦得讓人感覺他的骨頭能戳死人。
他走過來,垂眼接過不鏽鋼勺,瞟了老頭一眼,沒等他說話就開始演,一起勢老頭眼睛就亮了。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用吃飯的姿勢隨意捏著勺子把兒的試鏡者。
是啊,人隻記得勺是富家小姐送的,把它當禮物雙手捧著,可勺子不就用來吃飯的麼。
他捏著勺一動不動,因為老頭不讓做動作,不過就像是吃飯的時候停駐的一拍,因為他垂眸看到了勺,想起來迷戀他的富家小姐。
他一窮二白,又痞又驕傲,女孩送他的禮物,他真就毫不珍惜地拿來吃飯。
老頭屏息看他的眼神,所有人都看他的眼神。男孩的表情很淡,皮笑肉不笑。
他的眼神是直白的,看著那把勺,仿佛看著少女剝光衣服後的身體,因為富家小姐迷戀他,拜倒在他腳下。不加掩飾的肉/欲,一點年少輕狂的沾沾自喜,還有那點混跡於社會、對於人情世故的信手拈來和不屑一顧,構成了這個有點魅力卻到底青澀的社會青年的油滑眼神。
老頭喊“停”,他的眼神晃了一晃,好像蹬自行車刹不住一樣,半天才回了神,眼神裡什麼都沒了,隻剩下乾乾淨淨的寒冬樣的冷。
老頭問:“你是幾號?你叫什麼名字?”
“我還沒填報名表。”他說,“我叫顧懷喻。”
老頭像撿到了寶,又後怕剛才差點錯失了這麼一個人物,佯怒:“你怎麼現在才上來?”
男孩頓了一下,平淡地說:“我在看彆人怎麼演。”
背對他的人們議論紛紛,大家沒看清他怎麼打動導演,隻聽見他的話,笑他滑頭:等在最後才上去,白聽了九十多句指導,豬也會演了。
但是有一個人看清了。這個人群裡麵的女孩,永遠忘不了男孩拿著勺子的眼神。她是個孤兒,考到大城市裡學傳媒,暑假才回到家,渾渾噩噩地活到現在,終於知道自己要乾什麼了。
她要找這個顧懷喻,帶他演戲,把他捧成影帝。
這成為了一個毫無夢想的人的夢想。
顧懷喻讓老頭帶走了,去演《秋蟬》的男主角,事情傳開了,小城裡的人說正常。
“顧懷喻麼,戲瘋子的兒子,天生的。”
人們說他的母親是劇團的歌舞劇演員,少數民族,長得很漂亮,能下一百八十度的腰,踢一百八十度的腿,能從早上又唱又跳到晚上。
可是後來劇團解散了,人都看電影看電視,沒人去劇院,能欣賞歌劇都去大城市了。那女人還在空舞台上麵唱歌跳舞,看門的拉她走,她就喊,就哭,不久就死了。
人們才知道她瘋了,從此以後童話書裡的《紅舞鞋》,用的都是這女人做藍本。
因為她生病欠下的外債,顧懷喻十七歲就不上學了,也在汽車廠做工,從鉗工開始做,灰頭土臉地回宿舍,還要從枕頭底下摸出本破破爛爛的文學書看。工友看看那串鬼畫符,也不是英文啊?噢,因為他媽是戲瘋子,他到底認得一點意大利文。
他還喜歡看電影,什麼片子他都看,目不轉睛、一動不動地看,在影院、電視、手機屏幕裡一遍遍地看,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會演戲的。
後來人們才知道,那個老頭兒,就是老上電視的那個大導演徐衍,《秋蟬》是他五年潛心力作,靈魂之聲,可是城市裡麵挑不到他想要的少年,於是窮鄉僻壤的顧懷喻才能二十歲就演了男主角。
後來呢?人們左等右等,也沒等到《秋蟬》在小城裡的電影院上線。
市場浮躁,國產電影裡商業喜劇獨占鼇頭,文藝片一向吃力不討好,尤其是這樣細膩含蓄的、晦澀難懂的文藝片,它是大導演的心聲,是少部分頂尖藝術家靈魂的共鳴,可它不是大眾的藝術。
《秋蟬》拿了個國際小電影節提名,隨後票房撲街,一部大作就這樣慘淡收場。
顧懷喻的表現有多驚豔,圈內人有目共睹,可是最後誰都觀望,隻有垂死掙紮的羽煬國際爽快地簽了他——市場需要的是能做國民偶像、能帶動粉絲經濟的年輕人,隻有熬到三四十歲的影帝才有資格不放下身段迎合市場。
顧懷喻一個初出茅廬的小新人,那股冷淡的傲勁兒,該給他安個什麼人設才能討粉絲喜歡呢?
羽煬國際抓著這根救命稻草不放,死馬當活馬醫,給他接的戲都是大量低成本女性向的偶像劇,讓他演深情款款的公子,高貴冷豔的總裁,毫無邏輯卻千篇一律地寵愛著女主,這樣粉絲來得快。
他們勒令他吃胖一點,他俊俏的底子還是在的,太瘦了上鏡不好看。
顧懷喻不願意。
他寧願空幾個月等一部正劇,在裡麵演一個說不了幾句話的小角色,或在不同的劇組裡不停跑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