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點絳唇(二)(1 / 2)

此話一出, 蔫茄子一樣的陸宜人臉色都變了, 肩膀歪了一下,險些跪倒。

陸宜人是官宦世家女,勤勤懇懇做了四年尚儀。她不喜歡蘇傾,二人明明平階,吃的穿的、支使的奴婢都是蘇傾的更好, 闔宮上下, 明裡暗裡都對蘇傾巴結。誰都知道她背後是王上,將來要做南國的王後。

她不傻,隻是不甘心被人處處壓著。她的臉色忍不住, 想必蘇傾心裡也不喜歡她。她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蘇傾到底為什麼要冒這個頭。

蘇傾跪得離明宴最近, 就在他腳下。稱臣隻對王上, 她隻好說:“是我。”

也許明宴在打量她,但她看不到。麵前是他的錦衣袍角, 銀線波濤如萬頃雪浪,撲麵而來,陽光下閃爍著華貴的冷光。

“你是誰?”明宴好像很不滿意她的說辭, 皮笑肉不笑地、慢慢地拖長了調子,刻意咬重了那個“你”, “誰”字又輕輕落下, 惹人戰栗。

“內闈從五品尚儀蘇傾, 見過明大人。”蘇傾雙手交疊行一拜禮, 睫毛輕輕動了一下, 細細的聲音傳出,“屠蘇的蘇,天傾西北的傾。”

明宴長久地默著,站如青鬆,耐心地整理袖口,聽得很不專心。

華冠下漆黑的發,蒼白的臉,刀刻般的五官,兩排垂下的睫毛很密,眉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陰鬱戾氣。

常年呼風喚雨的威懾和嗜血的殺戮,才能凝成這樣氣定神閒的煞氣,低眉抬眼,看過來的目光像放了冷箭。

他不說話,蘇傾就不能起,額頭貼著手背,伏在地上等了半刻鐘,對方才應了聲。

“誰給你起的名字,不好聽。”

輕飄飄一句話丟下,一點冷清的譏誚,蘇傾抬頭,明宴已拂袖而去。

俞西風翻上牆頭,又是“呼啦啦”一聲鴿子拍翅的聲音,背著劍的靛藍色身影,敏捷在飛簷上點幾下就沒了影。

一片死寂的院子,好像被解了禁一樣,刹那間活了過來,跪得整整齊齊的宮女揉動著雙腿歪坐在地上,七嘴八舌,低語嗚咽。

“你們知道嗎,方才我聞見明大人身上的血氣,濃得讓人透不過氣。”年齡大一些的宮女繪聲繪色地講,“那袍子一定是拿死人血泡出來的……”

“彆胡說。”蘇傾輕輕打斷,嘈雜聲馬上止住了。

她很少拿尚儀的款兒,一雙雙眼睛都且敬且畏地落在她身上。

蘇傾低著眼,“剛才我離他最近,什麼味道也沒聞到。就算真殺了人,還能不換衣裳?”

再說下去沒意思,悻悻的,人都散了。

“哐當——”一直沒作聲的陸宜人脫水倒地,驚得諸人退後,尖叫陣陣:“陸尚儀!”

蘇傾的耳膜刺痛,在一片混亂中抱著一遝折子踏進尚儀局,春纖不知何時趕上來,就像一道悄無聲息的風,輕輕扶住她的手臂:“尚儀,好膽量。”

蘇傾側眼看她,春纖低眉順眼,一點冷酷的伶俐,掩蓋在膽小如鼠的麵容後麵:“隻是您身份特殊,以後彆再以身犯險了。”

蘇傾說:“陸尚儀待你如何?”

春纖低著眼,半天才羞慚地啟齒:“不偏不倚。”

蘇傾點了一下頭,坐下來,柔柔的筆尖在稍有凝固的丹砂上反複浸潤:“她隻針對我,不曾針對你。”

“陸尚儀是個好人,這一年來,每天雞啼一聲就起床當值,沒收過宮人一分好處。”

是個和她父親同類的人。如果是男兒,為官做宰,兩袖清風。

春纖立在桌前低著頭,乖覺地替她研墨,半晌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蘇傾從不勉強彆人,翻開折子,細細的手指按在中縫上,從上壓到下:“我不乾涉你,你也不要管我。”

春纖不再多嘴,恭敬地退下:“是。”

雪片似的折子,一多半彈劾大司空目中無人、氣焰囂張,蘇傾撐著額頭,歎了一口氣。

五年前南國宮變,是時任十二衛都統的明宴一力拱衛十二歲的幼太子,一手持劍開路,另一手拎貓似的提著燕成堇的後頸領,生生把他安上王座。

說忠,這是忠君報國,說佞,這是狼子野心。

司空這一虛爵,為的是明升暗降,架空實權,可這五年來,明宴像一把利劍,以狠厲手段蕩平各方勢力,手上的權力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行事越發肆無忌憚,放縱恣睢。

最終,大司空變成一個遮天蔽日的陰影,籠罩在南國上空。原有的複雜黨派,前所未有地團結一心,皆以攻訐明宴為樂。

每天數這麼多遍明宴的罪狀,燕成堇見了折子頭痛,實屬正常。

蘇傾翻了一份,又一份,忽然發現一份鶴立雞群。六品荊姓小官,上書請王上賜婚,家有待嫁姝女,請配大司空明宴。

似乎覺得言語不夠懇切,還配以女孩兒的生辰八字、寥寥數筆畫就的小像。

傳神的一張臉,瓜子臉,圓眼睛,五官姣好。

籠子裡的黃鸝鳥兒會唱歌爭寵,啁啾了一遍又一遍,卻也沒人理。

她拿著這一份折子,默然看了半天,筆尖懸在空中,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合起來,四指按著,慢慢推到了桌子的另一邊。

南國居於水上島嶼,綠洲密布,河網縱橫。稻田裡水車吱呀,小女娃五六歲就會鳧水,白浪裡魚兒一樣穿梭,七八歲就會撐篙,在荷葉叢裡逡巡采蓮。

熱浪裡蒸發的植物味道,伴隨著長得永遠過不完的悶熱夏天。

明府大門緩緩打開,看門的是個穿黑色短打的精瘦少年:“大人。”他伸長頸朝明宴後麵看,“西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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