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沒好氣地扇著風:“不是已經與我們恩斷義絕了麼?還伸這麼長的手。”
“大人二十八了還未成婚,她真狠得下心。”
“我倒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的。”
幾人默了一下,紛紛點頭,恰逢明宴從屋裡出來,他們便一窩蜂地湊上去:“大人真的要答應賜婚嗎?”
北風說:“那荊姓女可醜啦,我可不要您娶她。”
四個人七嘴八舌地阻撓,明宴不勝煩擾,沉著臉徑自走出門:“都滾。”
西風發現,對這門婚事,明宴從頭至尾未發一語,剛這麼想著,便聽見明宴冷清的聲音:“俞西風,你過來。”
第二日朝堂之上,大司空明宴奉旨答應娶荊女為妻。荊姓小官,本來是曲意逢迎,聊表忠心,沒想到大司空真的答應,當即駭得跪伏於地。
明宴要請十日休沐,準備大婚,王上爽快地準了。
大司空府外車水馬龍的街市,這日空空蕩蕩。封街一日,隻為一人。
大司空要親自挑些婚禮用品,無人敢近其鋒芒,唯恐被燒成灰燼。
明宴向來懶得做出平易近人的假象,就這樣倨傲坦然地享受著自己的特權。
夕陽平播,從窗戶進來,落在他淺色的、貓一樣的瞳孔裡,給霜雪帶上些濃豔的顏色。他斜坐著,撐著頭,私袍華貴迤邐於地上,漫不經心地聽掌櫃的說話。
“大司空要帶一條元帕麼?”
掌櫃的見他沒有傳說中那般難伺候,出手闊綽,膽子更大了些,嘻嘻笑著,“我們鋪子裡的帕子用料是最好的,色白如雪,紅梅落雪地,多年不褪。”
明宴聽了這話,依舊是懶懶散散的,臉上沒甚春色,目光淡淡地落在他手上的木匣子上。
掌櫃的一個一個地推開,指著上麵不同的暗花紋樣一一介紹:“這個是‘吉祥如意’,這個是‘百年好合’,這個是‘白頭偕老’,這個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掌櫃聞聲抬起頭,明宴不知何時已經看著窗外。明豔的落霞在他蒼白的側臉綻放,他意味不明地笑一聲,嘲諷的,又像歎息,“包起來罷。”
明宴四日後迎親,全城轟動。人們想看大司空娶妻是什麼模樣,大司空是不是滿臉橫肉,敢嫁他的女人是不是三頭六臂,可未得允許,又不敢聚集。
街市上十裡紅妝,從荊府鋪到了大司空府。
尚儀局依舊事務繁忙,不知是不是天太熱,蘇傾的臉色有些蒼白。
陸宜人把賬冊一扔,敲敲桌麵:“你把墨盒的數量記錯了。”
蘇傾看了一眼,忙持筆改了:“對不起,多虧你發現了。”
陸宜人皺眉:“想什麼呢?老是心神不定的。”
春纖擋在蘇傾麵前:“陸尚儀少說兩句罷。聽說帝後大婚的日子已定了,要準備的事情太多,蘇尚儀是心裡緊張。”
陸宜人讓她梗得閉了嘴,蘇傾懨懨垂下眼:“春纖,我有些熱,你幫我去要一碗冰碗吧。”
春纖說:“好。”
剛入了伏,天氣一日賽一日的難捱,蘇傾坐在妝台前梳了梳頭。
陸宜人走到她身後,鏡子裡她的臉色和嘴唇都略顯蒼白,杏眼烏黑的,含了兩汪水,看上去有幾分病美人的楚楚之意:“怎麼啦,你不會是中暑了吧?”
蘇傾瞥一眼滴漏,說不出話來,心瘋狂地跳著,幾乎要跳出胸膛。
明宴生了一身反骨,如果她之前的屢屢警告沒能攔住他,馬上……就是那驚世駭俗、罪無可赦的李代桃僵。
窗戶開著一條細細的縫兒,一縷迷香,小蛇一樣地進入,她聞見了味兒,手一抖,梳子掉在妝台上。
“夢浮生”擴散得散得很快,迅速占領了整間屋子,陸宜人昏倒前,一把抓住她的腳腕:“你……你不能走。”
蘇傾垂眼看她,渙散的眼眸裡有一絲淺淺的哀愁:“你會告發嗎?”
陸宜人勉強抵抗著睡意,有些焦躁:“縱我不會,你那丫頭也會賣了你——你到底圖什麼,你明明馬上,馬上就要……”
蘇傾的心裡急劇掙紮著,從原身到她今世,一切妥協和苦心孤詣,都號稱為了他好。
可是她以為的好,難道就一定是真的好嗎?
思維已經慢慢變得混亂一片,鬱結和矛盾,最後變成一道吃人的漩渦,蹂/躪著、吞沒著她的心。
走還是不走,拋卻一切,手貼在心口問問自己吧,真的願意留下?
——不願意。
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她內心一遍又一遍地說,不願意留下來,不願意嫁給燕成堇,不願意做籠子裡的王後,這些聲音變得越來越洪亮,越來越清晰,最終化成了一句:
我想走,我想跟他走。
這一刻,她覺得胸腔猛地一痛,好像她與原身之間的隔膜被猛地擊穿了,湧出了狂風暴雨般的情緒,無數隱匿的感情和遺憾將她淹沒,血肉模糊中,她與原本的蘇傾變成一個人,亦或者本身就是同一個,在時空交錯中疊合了前世今生。
——你到底圖什麼?
——什麼也不圖,不求榮華,不求富貴,隻是我願意,我想。
“我不怕死,”她輕輕說,堅持著把已經失去意識的陸宜人的手小心地掰開,慢慢垂下眼,“我隻求能與他共進退。”
曇花一現,也好。
*
二層閣樓,雕花窗戶一點點地顫動著,一雙著繡鞋的腳顫巍巍地地將窗戶踢開個縫。
“勸你老實些。”西風將桌子“吱”地挪開一段,將她拉離窗戶,被他捂住口的姑娘狠狠咬了他一口,脫開了他的桎梏,脂粉抖了他一手,“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我夫君是誰,十個你都不夠殺頭!”
西風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摁在窗前,打開窗,她以為自己要被賊人摔下去,一把抱住了西風的手臂,聲音裡馬上帶了哭腔:“彆,不要……”
俞西風皺眉,把她的腦袋扭過來,朝著樓下,“自己看。”
街市上十裡紅妝,花轎慢慢停下,大紅喜服的明宴彎腰進了喜轎,將新娘攔腰抱回大司空府。
喜帕之下,嬌容不被世人窺見,隻見釘著無數寶珠的大紅裙擺飄在空中,宛如一麵鮮豔的旗。
“看見了吧?你且安心在這裡住著,短不了你吃喝。”
匾額上掛著紅花紅綢,三個少年攔在他麵前,一動不動地盯著明宴,臉色都差得嚇人。
喜帕已經隨風落下,他懷裡那個,分明,分明是……
“閃開。”明宴啟唇,低頭瞥了一眼懷中的人,又漠然瞥向旁邊的荒草,哪怕在早年屠戮的過程中,他也從未露出過如此冷靜而偏執的神情,“這是荊小姐,多說一個字,死。”
東風、北風、南風已經齊齊跪下,紅了眼眶:“願為大人生死效勞。”
內室懸著重疊喜帳,燃著龍鳳雙燭,連撒帳的果子都是齊全的,平凡眾生至少有一次的、樸素的大婚。
他抬袖,兩杯極烈的合巹酒,都入了他的腹。
喜燭倒映著蘇傾白玉般的臉頰,濃密的睫毛自然地彎著一道弧度,垂下淺淺的陰影,安適平靜的一張少女麵孔,又好像蒼白孱弱,像夏天裡被曬蔫的一株植物,惹人憐惜。
繡金絲喜袍的袖口落在枕邊,明宴的指腹輕輕滑過她的臉,似在惡意玩弄指下凝脂般的皮膚,留下一道道極淺的紅印:“三年前我放你一條生路,你聰明些,不來招惹我,大可各走一邊。”
他將她纖腰抬起,那條“一生一世”的元帕平平墊在她身下,撫平她褶皺的裙擺,垂下睫,極淡地說:“招惹了我,就彆怪我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