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宴休沐也不歇息,在府邸裡辦公,每次都是毛丫頭給沏茶,他喝一口溫度正好的新茶,才起來總是丫頭來丫頭去也不好,上了學總該有個名字,就叫住她:“你叫什麼名?”
她小聲說:“我叫蘇青青,青草的青。”
明宴皺了一下眉:“這名字不好, 給你改一個。”
當時西風就在旁邊,哈巴狗似的趴在桌上聽。
因為明宴記得自己的母親姓俞,所以撿來的小孩都姓俞,俞西風想,東南西北排夠號了,接下來該是春夏秋冬。
明宴卻說:“叫蘇傾。屠蘇的蘇,天傾西北的傾。”
西風看他寫了“蘇傾”兩個字,馬上大喊起來:“不公平,憑什麼不叫她俞春風!”
明宴在他後腦勺上一拍,不耐煩道:“滾。”
蘇傾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看著他,明宴說:“知道怎麼寫?自己來看。”
蘇傾湊過去,個頭矮看不全,抓著桌案踮了兩下腳。身後忽然有一雙手,將她一把托起來。
她跪在十二衛都統膝上,趴著他的桌麵,手指輕輕地描著那兩個字,仔仔細細地看她的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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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宴的影子讓月光拉長,錯落地落在台階上,屋簷的影子落在他臉上,蓋住了一雙漠然的眼睛。
他想起三年前她跪在他腳下哭的模樣。
蘇傾七歲入府,七年裡從沒掉過眼淚,眼睛裡總是帶著笑的,唯有那一次,她還沒說話,兩串淚珠子先從寶石似的眼睛裡落下來,無聲地沿著兩腮下滑,又吧嗒一聲砸在地上。
他的怒火啞了,把目光錯開:“那是王上。”
她說:“我知道。”
她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眼淚還在掉著,濡濕了裙擺,“奴婢傾心於王上,此生不渝,請大人看在奴婢伺候七年的份上,賜奴婢良籍,放奴婢一條生路吧。”
十四歲的蘇傾,抽了條,開了花,就綻放在大司空府上,變成“傾國傾城”的傾,一口一個“奴婢”,就是最卑劣的劃清界限的方法。
她比狼崽子還狠,在她補衣服的時候,一針一針悄悄地把人心都織在一起,潛伏了這多年,驟然扯開,整個明府都讓她晃散了。
他這輩子從來不與誰親近,唯獨在這裡翻了船。
她喜不自勝地跟著燕成堇離開的時候,像一隻無牽無掛的燕子,那背影頭也不回地走遠,好像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從他心裡剝離開了,那個時候他就恨上了她。
老頭兒給她算過一卦:“天生鳳命,貴不可言。我們府上留不住她。”
他不信。
他走到了燈火闌珊的書房,慢慢地脫下喜服搭在椅背上,坐在桌案前,椅子是冷的,青玉案是涼的,桌上的軍報看著恍若隔世。龍鳳喜燭燒到哪兒了?明早起來她要淌眼淚,淌眼淚也不放過她。
要是不跋扈一次,當這個大司空有什麼意思。
寅時稚鳥叫了,夏天日出早,不一會兒天光大亮。俞西風還沒有回來,東風來取筆,見他支肘坐在案前,嚇了一跳:“大人……”
他讓陽光迷了眼睛,睫毛上都是細碎的光,伸手遮了一下,不耐道:“幾時了?”
“辰時了。”東風答話的聲音都變得小心了,“她……惹您了?”
明宴說:“叫人給她端點東西吃。”
東風諾諾:“不吃怎麼辦。”
“不吃就不吃。”他頓了一下,“要是摔碗,就讓她摔,碎片收好,不許放她出門。”
東風說:“是。”
他動了下手臂,按了按痛楚的太陽穴,睜眼又看到麵帶難色的俞東風:“鬨了?”
東風搖了一下頭,似乎難以啟齒:“……還沒起。”
外頭陽光燦爛,照得書房裡一片亮堂,蘇傾往常起床從不超過辰時,雞啼一聲她就起床,天亮時已經忙了許久,過去許多年都是這樣。
東風說:“不會是夢浮生出問題了吧?”
明宴頓了一下,站起身:“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