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點絳唇(十)(2 / 2)

“大司空迎娶的是荊小姐,小像奴婢可是見過的。”她冷冷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枚南君令,“見此令者如見天子,蘇尚儀十日後即為南國王後,今日大司空扣押王後,可是要反?”

她的聲音極洪亮,前院與此處隻隔一條狹道,“反”字一出,似乎廊上驚飛無數鴉雀。

立在前院的鄭都統雙眸一眯,頭上係著的白布條,迎風飄著個斷頭:“鴆殺丞相,扣押王後,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大司空若敢反,我手下十二衛就侯在門口,定當肝腦塗地,拱衛王上。”

一時間,前院、側院皆靜默了一瞬,似乎空氣都停滯不動,無數雙眼,各懷心思地交織著。

南風與東風對視一眼,眼中皆是忌憚,就是這猶豫的片刻,蘇傾開了口,“嬤嬤言重了,大司空素來忠義,怎會行悖君之事?”

她扭了一下身,抓著她的兩個嬤嬤見她麵沉如水,手上皆放鬆了。蘇傾站直,看了南風一眼:“是我回府探親,誤了時辰。”

奶娘臉上這才帶了一絲滿意:“蘇尚儀這才是識大體。”

蘇傾讓人扶著上了軟轎,遠遠地聽見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和喊聲傳來,北風單薄的影子追著轎子跑:

“傾姐,傾姐彆走!”

奶娘放下厚重的簾子,把外頭的光景全遮住了:“走快些。”

轎子讓人抬起來,奶娘擠在蘇傾身邊坐著,輕道:“尚儀熱麼,打扇。”

旁邊的扇子慢慢搖動起來,掀動了沉滯不動的空氣,持扇子的手腕細瘦,腕骨上有一顆瘊子。

蘇傾側頭看了一眼,旁邊人的臉沒在昏暗裡,似是察覺她看過來的目光,打扇的那隻手怯怯地停了一停,隨即更賣力地加快了。

小小的轎子裡擠了三個人,奶娘體格健壯,擔轎的嬤嬤抬得實在吃力,途中要停靠一下,奶娘無法,隻得下了轎子,挨個兒叱罵。

蘇傾掀開了簾子,借著一束光,回過頭去,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春纖?”

春纖消瘦許多,眼裡哀哀的,似乎有了比從前多出許多的愁悶的情緒,微張了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蘇傾伸手抬著她的下頜,壓住下唇慢慢向下,春纖拚命搖著頭,慢慢地,喉嚨裡飄出了一聲掙紮的嘶啞的氣聲:“哈……”

蘇傾見了那肉瘤似的斷舌,指頭麻痹了似的,從指尖涼到關節,她閉了閉眼睛。

“對不起……”

總是在關鍵時刻做啞巴的丫頭,變作了真正的啞巴。

燕成堇用她做探子,卻遷怒似的憎恨和厭惡她這張告密的嘴。

外麵剛過了街市,喧鬨聲尚在耳邊,天太熱,抬轎的幾個婆子坐在轎子杆上咕咚咕咚地飲著大碗涼茶。

蘇傾茫然想,要是走,此刻倒是好機會。

春纖枯瘦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她驚了一下,忙回過頭,春纖抓著她的手腕,眼裡淚水漣漣的,慢慢往外推了一推。

走吧。

走吧尚儀,莫說對不起,其實是我對不起你。

蘇傾呼吸著轎內悶熱的空氣,一雙眼睛靜靜地望著她,反抓住她的手腕,掀了簾子跳下去,往外一拖,春纖眼睛瞪大,一隻風箏似的讓她帶了出去。

繡著牡丹花的圓形宮扇“啪”地落在轎子底的絨毯上。

蘇傾肺裡似乎全是棉絮,沒命地跑著,茂密的樹冠如雲,飄過人的頭頂,踏過弧形的小橋,橋下的一條窄河,徐徐東流。

她聽得見春纖費力的呼吸,兩人牽著的手越繃越緊,像一條撐不住力的繩子,終於,“啪”地一聲掙斷了——

春纖讓人撲倒了。

著銀色鎧甲的大內侍衛,源源不斷地從橋的兩端湧過來,橋下的河像一條光帶,折射著刺目的光。

趴在地上的春纖給翻了個個兒,讓人一巴掌抽得鼻血橫流,蘇傾跪在她身前:“大膽!”

春纖癱在地上,死屍一樣地躺了一會兒,顫抖著爬將起來。

後麵跟著的侍衛圍成一道人牆,一張張嘴都說著同一句話:“請蘇尚儀回宮。”

“這丫頭煽動人心,其心可誅。”奶娘切齒道,“拉下去……”

話未說完,她的臉色一變,因為蘇傾正靠在橋柱上,眼睛直直地看著橋下流淌的河,那身形單薄,仿若一陣風就能吹下橋去:“是我帶她走的,若要罰……”

奶娘在這雙安靜的眼睛裡麵看到熾烈的一把火,她好像預感到蘇傾在想些什麼。

春纖也知道蘇傾在想什麼,她猛地掙開拉著她的人,沒人能想到她有這樣瘋子樣的力氣,她向著蘇傾倉促地福了一福,笑渦裡掛著眼淚,搖了搖頭。

那道影子斷線風箏般翻過橋柱,跳下橋去。

“撲通——”

蘇尚儀初進宮時教導禮儀規矩,握著她的手一撇一捺地寫“人”:“為主,要做良主;為仆,當為忠仆。一撇一捺,才立得穩。”

她嬉笑說:“我認得這個字,是大人的人,貴人的人。”

蘇傾想了一想:“生而為人,不論尊卑。”

她那時想,蘇尚儀可真好,不像她的娘,從小罵她是婊/子、賤骨頭。

當了一輩子的老鼠,總算當了一回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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