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萍踩著黑色高跟皮鞋篤篤地走過來了:“江諺,跟媽道歉去。”
江諺瞥她一眼,不作聲。
周向萍耐著性子:“聽話。”
江諺扭過頭:“我要轉班。”
她皺起眉:“轉什麼?”
班主任手機響了,到門外接了個電話,辦公室裡隻剩母子兩人。
江諺抬頭望著她,周向萍驚異於兒子的麵容有了棱角,不知何時已經幾乎褪去稚嫩。
“轉哪個班?告訴我理由。”
“十四班。”少年的表情藏得很深,麵上隻有吊兒郎當的冷。
周向萍不是個說不通的人,她深知江諺自小長在大院,缺乏管教的緣故,骨子裡那股無法無天的戾氣,養到十七歲,已不好硬管了,隻能慢慢引導。
她真去十四班轉了一圈。
回來時怒氣衝衝:“不行,絕對不行,那裡麵都是什麼人啊?”
江諺複插著口袋低下頭:“要麼轉班,要麼轉學。”
提起轉學她就頭痛。
就他背的那兩個處分,晚鄉一中好不容易才收了他,這麼偏遠的地方,再換更差的學校,弄不好真耽擱了。
“你生下來就討債來的。”周向萍瞪著他,“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兒子?”
江諺看著地麵冷冷笑了一下:“我不是您兒子,陶陶才是。”
“你……”
班主任推門回來,陪笑:“江諺媽媽,我們說到哪兒了?”
周向萍尷尬地撩了下頭發:“發生這種事,對二班老師同學也不好交代,我想著……要不給江諺轉個班?”
班主任怔了一下,歪頭看著她身後的少年:“你先回去上課吧。”
江諺默然走出辦公室。
門閉上了,班主任飛快地填著轉班表格:“江諺媽媽,您知道十四班是個什麼情況吧?”
“是,我知道。”
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江諺上個普通大學,找份普通工作,安安生生的,十八歲之前彆給關進少管所裡去。
“我和江諺父親十年前離異,對他……疏於管教,希望學校多擔待一些。”
班主任有些意外:“那平時,您和他父親誰管的比較多一些?”
“我們……”周向萍有些難以啟齒,“一起管。”
班主任皺了下眉頭。
一起管,通常就是都不管的意思。
*
英語老師的講課被打斷了,看向門口,一個臉生的少年步調懶散地提著書包走進來。
蘇傾的眼睛驀地睜大了,一眨不眨地盯著江諺。江諺沒理會她,目光在後排逡巡了一下,隨便找了個空座。
英語老師的適應能力很好,老僧念經似的繼續講,蘇傾卻再聽不進課了。
江諺麵前鋪著他做了一半的卷子,看了半天,腦海裡冒出將它揉了的衝動,手已經卷了個邊,又慢慢放下來。
他掏出筆繼續寫,做著做著,仿佛從獸又變回了普通的少年。
下課了,蘇傾坐在座位上沒動。今天她盤了頭發,搭配低後領的衣裳,露出天鵝一樣修長的脖頸。
她在猶豫要不要去問,忽而什麼東西挨住了她的後脖頸,絲絲的尖銳的癢,她刹那間渾身戰栗起來。
扭過頭,江諺抵在她脖子後的試卷發出吱啦折皺的脆響。
她的拇指壓在卷子上接過來,江諺馬上鬆了手,冷淡地走回座位,半道上就讓人攔住了。
“可以呀,半中央轉班。”
說話的是個帶著耳釘的黃毛,十四班的刺兒頭,搡了一把他的肩膀,“剛那女的是你媽麼?那麼瞧不起我們怎麼還把你轉過來。說話啊好學生?”
江諺的手猛地扣住他的手腕,指節收緊,冷鐵般咯吱作響,黃毛眼睛馬上蹬得通紅,“打人怎麼的?”
蘇傾茫然看著卷子上紅筆寫滿的錯題分析,密密麻麻的,筆印像拿刀刻出來的小槽,一筆一劃都在撒氣。
江諺抓著他手臂一轉一背,一個過肩摔將人騰空“通”地撂在地下,濺起水泥地上薄薄一層灰塵。
圍觀的人發出驚呼。
地上的人背像蝦一樣弓起來,露出痛苦的表情,青筋都暴了出來,還抓著江諺的衣服角不放,將他的領子都扯變形了。
江諺蹲下,同他鼻尖貼著鼻尖:“打你怎麼了,打的就是你。”
黃毛一拳迎過來,江諺偏頭一避開,臉上擦過一陣勁風,剩下的人起哄:“打人了打人了,檢察官公子打人了!”
一個女生抱著懷:“那個誰,你小心點兒,我們這個班的誰還不是太子爺了?小心把你爸媽鐵飯碗摔了。”
江諺的眼睛霎時變赤紅,瞳孔縮小,看上去有些駭人。
腦海中混亂著浮現著不知何時的畫麵,他蹦跳起來,和比他高兩頭的少年搶一根冰棍,少年躲著他把皮好容易剝開,低頭直接塞進他嘴裡:“算了,給你了。”
兩個人並肩走,他的書包一顛一顛,金屬鉛筆盒就跟著嘩啦啦作響。江論的手按在他後腦勺:“怎麼又跟人打架,小屁孩之間有什麼好打的。”
他舔著冰棍躲開他的手,眉眼頗不耐煩:“你不懂。”
“我有什麼不懂的。”江論拉了一下書包肩帶,微微笑,笑得跟爸爸一模一樣,“江諺,男子漢以理服人,不是比誰拳頭大。”
小孩睜著一雙帶著生勁兒的眼睛,盯上他校服外套上那枚亮晶晶的團徽:“這個好看,送我唄。”
“這個不行。”江論的手護住胸前,“等你長大點就有了。”他把他穿得歪歪扭扭的校服拉正,點點他半垂下來的隊徽,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這不有一個麼。”
“騙誰?我這是鋁的,跟你這個琺琅的能一樣。”
他知道那倆徽章根本不一樣,他就是想要,哥哥的優秀、儒雅、正氣他都想要。
“那你聽話我跟你換。”
“真的?”冰糕的冷氣順著嘴唇蔓延,磚砌胡同裡有小孩在踢球,球撞在牆上撲通撲通的悶響,自行車“叮鈴鈴”的響著從他們身後拐著彎擠進來,“讓一讓,讓一讓欸。”
生鏽的車把上掛著袋滴水的豆腐,都滴在他胳膊上了,真涼快。
“怎麼算聽話。”
“在外頭乖乖的,好好學習,不給我們家丟臉。”
那個時候,江論把一切惹是生非定義為“給家裡丟臉”。
在醫院最後見到江論的時候,他的領子也歪了,潔白的衣服上漆黑的一道輪胎印,臉上胳膊上全是刀刻的劃痕,嘴角凝固著黑紅的破口,眼睛黑得宛如一口破井,似乎充滿了疑問。
這就是從沒打過架,沒說過一次重話的、從來心向光明,以理服人的哥哥,最後的結局。
火化的時候,從他半蜷著的手裡掏出來樣東西。
一枚彎了針的團徽,金燦燦的稻穗兒裡頭全是他的血跡。
“江諺——”
少年的緊繃的身體像烙鐵一樣滾燙,蘇傾挨住的瞬間,大腦馬上發出警告,告訴她可能會被直接甩開,但她還是抱緊了他的手臂。
隻要能將他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