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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落在辦公室的木頭桌子上,反射了白光的打印紙刺眼,上麵的黑字有點飄。
蘇傾對麵坐著慈眉善目的老校長,手指伸過來,點點“簽名”一欄:“簽在這裡,就可以了。”
蘇傾看著空白的簽名欄發怔,銀行負責人說:“小姑娘,這是你老師同學的自願行為,以後到了社會上,哪怕掙錢了還給他們也行,眼下既然需要這筆錢,就拿著先用,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
校長和緩地說:“蘇傾啊,你趕快取走了,我們心裡的石頭也就落下了。當時你錢也沒要,人就消失了,這兩年我們總想起這個事情,你劉老師下班以後老騎車去護城河邊轉悠,見著有人撈起來了,就急著跑過去看看。”他說著,嗬嗬地笑了起來。
蘇傾笑著,喉嚨卻有些發痛。
穿製服的劉老師靦腆地說:“這不沒事嗎,我就是愛瞎操心——對了,現在誰跟你一起住?”
“和吳阿姨一起。”
“阿姨?是你媽媽那邊的親戚?”
蘇傾停了停,垂眼“嗯”了一聲。
坐在她身邊的老師都欣慰地點點頭,辦公室的茶幾上擺了一束鮮花,飄著平和馥鬱的馨香,屋裡很安靜,她手上讓老師塞了兩個蛋黃派:“彆乾坐著,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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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前夕,平靜的生活不知不覺發生了一些變化。晚上的時候開始有人敲門,拍打得很用力,幾乎像是在砸門一樣。
她穿著睡衣,害怕地從屋裡走出來,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哄她回去睡,說:“沒關係,是外麵有人喝醉了,找錯了家門。”
拍門聲持續了好幾天,她沒有放在心上,耳朵裡塞了兩團棉花,側枕著睡,心裡想,這個醉漢怎麼總找錯門。
直到有一天早上,何雅麗送她出門,在家門口看見了兩輛卡車,鄰居夫婦正吃力地抱著一個個紙箱子往車上搬。何雅麗見了,臉色變了變:“你們也走呀?”
“唉,能不走嗎。”女人累得汗流浹背,“昨夜又敲了一夜的門,可嚇死人了。”
蘇傾說:“那個人也敲你們家的門……”
話音未落,何雅麗在她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上你的學去。”
蘇傾背著書包走到了行道樹下,遠遠地一回頭,母親還站在原地和他們攀談,臉色是她從未見過的憂鬱。
那時,何雅麗是在問:“報警了嗎?”
“報警?”女人臉色古怪地打量著她,“你們是外地過來的吧。咱們這兒,一直這樣。”
她謹慎地轉動著眼珠子,食指指指天,又指指地,嘴唇微動,聲音壓得很低:“都一塊兒的。”
何雅麗變了臉色,卻不吭聲。
她當初的確是因為蘇凱的工作調動搬過來的,年輕時,家裡不同意她遠嫁給一個無父無母的農村孩子,她當晚收拾了行李就跟他跑了,十幾年來一次沒回過鄉。晚鄉的灣峽,青山綠水,很符合他們心中理想的家。
他鄉做故鄉這麼多年,她才發覺這地方的美麗背後,還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一連數晚,蘇凱回家都很早。客廳的燈昏暗地亮著,家裡陰雲密布,煙灰缸裡的煙蒂積了厚厚一層。
“我現在都不敢看手機。”何雅麗哽咽著說,“真的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
不知信息是在何處泄露的,兩個人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大量信息塞滿信箱,要求配合簽約,否則後果自負。
“能有什麼後果?”蘇凱揉了揉僵硬的臉,又把眼鏡摘下來溫吞地擦著,“青天白日的,還能強闖民居?”
“他們給我們多少錢?”
“前天說四十萬,昨天接了電話,說我們不識相,降成三十萬。還威脅我,再往後拖,一分錢也拿不到。麗麗,要不然我們——”
“不行。”何雅麗的眼圈通紅,“這房子我們十年前買的時候就四十二萬了,現在房價漲得這麼厲害,少說也翻了兩翻。拿著三十萬讓人搬走,有這種道理嗎?”她咬了一下唇,狠狠地說,“不行我們去法院告他們去吧。”
蘇凱煩躁地搖了下頭:“不成。我上網查了,是正經拆遷,有政府的批文。”
前些天市委書記上電視還說,他們現在住的地塊,劃成了高端住宅用地,雖然也是住宅,但性質是不一樣的。推平以後,蓋的是獨棟彆墅。
他們說新城建設是晚鄉未來發展戰略的一部分,雖然這戰略大多數民眾根本搞不明白——那麼多彆墅蓋出來,誰來住呢?
“正經什麼正經?又打電話又敲門的——這不是黑社會嗎?”何雅麗把手裡的紙巾絞成了紙絮,又哽咽起來,“傾傾六月份要考試了,拿著三十萬去哪,讓我們住一室一廳,住地下室去?”
蘇凱“唉”了一聲說:“倒是。那再拖一拖,再拖一拖。”
二人看一眼表,六點半了,餐桌上的鯽魚湯涼得發腥。
何雅麗先發現哪裡不對,一絲冰涼從脊梁骨鑽進去:“傾傾怎麼這個點還沒回來?”
氣氛陡然凝滯了一下,她把圍裙一把扯下來,抓了抓頭發:“我到學校,我到學校找她去。”
蘇凱的鈴聲尖銳地響了一下,聽筒那頭傳來了急促的呼吸,半晌,稚嫩的壓抑著恐懼的聲音響起:“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