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的眼睛裡一片平靜,像寂寞的雪地,似乎對這種情緒感到茫然無解,這樣兩雙毫無感情的眼睛長久對視著,像是照鏡子。
男孩先收回了視線,低著頭,隻瞧見他睫毛的尖,他周身戾氣默然翻湧,指節發白,把那珠簾扯得幾乎要崩斷。
靈石偎在塌上,如玉的臉上木然:“你拜過了。回去吧。”
靈石娘娘,確不是人,也沒有修煉過。
她本是東海邊天生地長的一塊石頭,經一路過匠人雕刻,刻成了曼妙女子的模樣,經風吹日曬雨淋不損不壞,過往百姓供其為“石刻聖女”,吃了一千年的香火,進入神界,平白撿了個神位。
九天神界,最忌諱這等天地造物,麵上尊稱一句靈石娘娘,背地裡都叫“那塊頑石”,一尊死物也想同人相比,她又懂甚麼?
縱然知道一塊頑石沒有情緒,廿一還是敏銳地感覺到,娘娘不喜他。
手裡的珠簾“啪”地一撂,劈啪砸在一處。厭惡他的人,他也不喜歡。
靈石躺在塌上沒有理他,如扇的睫羽一下下眨動,幾乎快睡著了。
一年前,婆娑樹下誕生極惡氣團,是為混沌漩渦。漩渦每隔千年才浮現一次,每次淨化,都需要雲上諸神費心費神。
此次漩渦久久不散,竟凝成巨石,裡外呈密不透風的純黑色,有人猜測此為上天注定的惡生胎,九天神界誰也不敢碰這燙手山芋,一來二去,巨石送到了靈石娘娘府邸。
左右石人與石人之間,怕是更能親近。諸神幸災樂禍,退而觀望。
靈石望著黑色巨石,不知道該拿這惡生胎怎麼辦,叫人將其抬至花園,以羽毛為窩,花枝為掩,以手設一仙障,將其妥善存放。
侍女見那巨石縮在仙障之內,表麵光華流轉,似滋潤至極,十分疑惑:“娘娘,混沌漩渦,誰知生出個甚麼東西,不給吃喝,餓死它也就罷了,你怎麼把它當蛋來孵?”
靈石一身霓裳,立在叢叢花枝中,茫然聽著,頰上泛出薄薄一層紅暈。
她未有生養。成神之後,她獨自在天上,也孤獨的很。諸神將這爛攤子推給她,她竟真的期待著石頭裡孵出什麼來。
靈石每天來後園看他,惡生胎一連大半年沒有動靜,像是塊實心的頑石,漸漸地,她也將此事忘了。
人間的四月廿一那一日,甘霖大降,不久雨勢不減,釀成大雷雨。靈石從外歸來,心裡吃了一驚,府邸外無垠花園一片凋敝,漫天花瓣枯萎似鷹爪,不久寸寸成灰,地上巨石四分五裂,仿佛有什麼衝出去了,氣浪直充天際。
整個六界為此震動,動靜比她從人界封神時還要大上一倍。
靈石抬頭,在巨浪中看見了惡生胎的模樣,那不是個巨型惡魔,隻是個讓她留下的羽毛蔽體的幼童,獸一般四肢著地,狼一般仰頭悲鳴。無數片羽毛如雪,紛揚飛去。
他嘯聲一起,便引得上下一片地動山搖。
靈石忙將食指抵在唇上:“噓。”
他閉上了嘴,成片的黑雲在他身前縈繞,那雙淺色的眼睛,帶著對一切的漠視和憎惡,冷冷地同她對視。
靈石揚起下巴,平靜地打量那稚童,竟也生了些憐意:“你合該叫我一聲娘,我找衣裳同你穿。”
惡生胎依然冷冷瞧著她,滿眼翻滾的戾氣,她向他伸出手,誰知一道火光順著他身前羽絨一溜煙燒過來,劈啪燒到了她指尖。
靈石挨了痛,便知道它不樂意,還滿是敵意,收回手,拂袖而去。
那日是人間四月廿一,她給惡生胎起了名字,叫做廿一。
廿一不像她,他生而靈智開啟,又野性未消,出入行蹤不定,漫遊六界撒野。他有可怕的修為,可自行進化,每精進一次,模樣就長大幾分。
終於,天庭耐不住,要給拿不住的孫猴子,封個弼馬溫。
這些事情,靈石不大關注。因為廿一很少找她,隻偶爾宿在她從前孵化他的那處花園裡,她也懶怠貼他,二人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
“娘娘,何必要與我討個神位?”
廿一不叫她娘,卻肯兩個疊字叫她娘娘,從他童稚的嘴裡吐出來的“娘娘”,毫無敬意可言,既生分,又諷刺。
現在,他不走,身上攜著的那股威壓不散。
靈石翻了個身,將臉埋在手背裡:“是讓你知道。你如今也身居神位,以後做事,更該穩妥些。”
“……”
靈石,正是蘇傾。她背對著他,無聲地執起著頸上的環,一句話也不想同他多說。
她很委屈。好容易集滿了圓環上的藍光,卻不知怎麼的返到這裡,邪神現在還是個小少年,以後的某個節點,等他長大了,會遇見吞金而死的蘇傾。
那麼,她算是誰呢?
又該找誰兌現諾言去?
年少的邪神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地抖抖衣袍,扭頭便走,蘇傾側過頭,餘光瞥見他細白的頸子後麵一道漫著血的印子。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