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於惡生胎,大有滋補裨益功效,但也助長其邪氣,平日裡壓抑著的反叛心思,在這樣的昏暗裡,全部糾集而出。
從前他收集那些釵環首飾和披帛,卻渾渾噩噩,不知那些物什對他的意義何在,後來他總算明白,它們吸引著他,不過是因為上麵沾染了靈石娘娘的氣息。
他想要的,是她整個人。
他的氣息無孔不入,攪亂得天地風雲變色,低眉以指描過她的眉眼,妒意迸現:“娘娘看我的時候,心裡想著誰?”
倘若她醒來時沒有露出那樣的眼神,他大可勸服自己不要這麼貪心。
可是靈石曾用那樣灼熱的眼神看過他,令他幾欲膨脹至爆炸,在他心上烙下一個深重的印子後,又驀然收回,令他心內空蕩難捱,像是被人挖掉一塊似的,夜夜不得安枕。
蘇傾在極大的錯愕中躲過了他的觸摸,頭上釵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的聲音泛著冷,依舊是警告孩子的語氣:“廿一。”
邪神似乎被她驚醒了一般,停滯了半晌,默不作聲地跪了下去。
蘇傾忙去拉他,語氣已軟了:“我也沒說你甚麼,你跪我何意?還不起來,我們回去。”
她不大適應幽冥,這處昏暗詭秘是他的主場,事事聽命於他,沒有一樣讓她熟悉,隻得依附於他,讓她覺得心內古怪。
下一刻,她便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一股巨大看不見的力量將她壓製於石壁上,旋即裙擺讓人掀開一角,他將她的腳腕握在掌中,似好奇般,細細丈量,又拿手指摩挲。
“廿一,不可無禮。”她驚惶萬分,忙出言斥責。
他鬆開手,半晌,她感覺到一點微涼的觸感,他羽毛般輕柔的吻,落在她踝骨上。瞬間,一陣戰栗沿著頭皮爬過去,她刹那間意識到了什麼。
可是,她怎麼會和邪神有牽絆?
她似啞了一般,半晌未能說出話來,邪神輕快地從她裙擺下鑽出來,輕輕描摹她的唇:“娘娘……”
他願跪,是願意臣服,卻忍不住想要輕薄,不知如何可解。
“你有感覺麼?”
靈塵子死前須發儘白,瘋瘋癲癲,穿著破衣,拿著破扇,有一日他路過那裡,被瘋了的靈塵子扯住不放。
“那塊頑石是沒有感覺的。”靈塵子詭秘地笑,“她是塊石頭,永遠也學不會人的感情。”
他注視著蘇傾那雙澄澈的,似乎可映出萬物的烏黑眼瞳,執拗地問:“你有感覺麼?”
她隻是驚詫地看著他,沒有說出話,他似乎渾不在意,慢慢地低下頭來,嗅她身上的味道,隨即靠近她的唇,聽著她細微混亂的鼻息。
靈塵子貼近他的耳邊,神神秘秘地同他說道:“那石女是碰不得的,你可知道?汙石刻聖女者必遭天譴。你看我,你看看我……”
他發瘋似的向他展示著他手臂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喋喋怪笑:“天生靈物受天地滋養,便是天地的兒女,天道不允它們被人掠奪,就該孤獨千年萬年,我怎麼沒想明白此等道理?”
廿一早就知道,他不可喜歡靈石娘娘,否則必遭天譴。
不過他……
四片唇僅之遙,他停留片刻,如烈火燒心,閉上眼睛,慢慢貼了上去,如行走沙漠的乾渴之人驟然觸及甘泉。
他忍不住。
惡生胎臨世,不知活著有何好處,孤獨千年萬年,唯獨願得此女。
至於天道,要殺便殺。
蘇傾的身子晃了晃,讓他一把固在了牆上,她輕輕喘息著,半晌,眼裡漫上了一層淡淡的淚光,睜得極大的杏仁眼卻不肯眨。
他低頭時睫毛的弧度,親吻她的姿勢和表情,曆經四世,她不可能會認錯。
怎麼會是同一人?
“廿一,”她的唇微微顫抖著,輕輕將頭扭開,“我不是靈石娘娘。”
邪神似在戲謔:“我還能認不得你。”
“你眼前的世界,未必是真實的。”
邪神聽在耳中,不甚在意:“或許。”
他似乎陷入了一種極其安然柔和的狀態中,所有的暴戾反骨儘數平息,好像正在做一場極其美滿的夢,外人難以介入。
他的臉再度落下來前,專注地望著她,似乎在極認真地同她說話:“我答應你的話,永遠不反悔。”
他的吻輕輕落下,周身氣息如雲氣,將她溫柔環抱。
蘇傾在他懷裡,猛然看到有一道藍光從他們之間遙遙升起。
那枚不知作用的藍色圓環漂浮在空中,光芒大盛,隨即——
“砰”地一聲,碎成無數閃爍的水藍碎片,慢放禮花般綻開,漂浮在空中。
所有聲音歸於寂靜,周遭世界靜止如一幀圖畫,頃刻間碎成無數片金粉,紛紛揚揚在她身旁落下。
落儘了,露出底下掩著的,刺眼的一片蒼白。
這片蒼白分布不均,間或有幾團沉甸甸的灰。
這是人間的天。
正月裡的冷風蕭瑟,一隻黑色烏鴉停留在乾枯的樹杈上。
那隻烏鴉在向後倒退著,離開了視線,冬日的乾冷的空氣混雜著稻草的黴味灌入鼻中,周圍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她在前進的板車上,掙紮著坐起來,撤掉身上薄薄一層草席,在寒風中凍得手腳發木,肺裡的呼吸如拉風箱一般。
她看見拉著板車的是個駝背瞎眼的老仆,她望見他背後突出的駝峰,呼吸馬上急促起來。
她認出他正是原本服侍在沈祈院裡的人。
宛如一場噩夢轉醒,她靠在板車上,呆呆看著天幕,那烏鴉拍打著翅膀從天上劃過,她汗濕後背,精疲力儘。
圓環已碎了。
雖然她渾渾噩噩,不懂其中原理……
丫頭們的尖叫聲四起,哇哩哇啦地“見鬼了”“詐屍了”,板車慢慢動著,那老仆狐疑地一回頭,看清了她,臉“刷”地蒼白,“咣當——”板車被撂下,所有人都慌不擇路地往院落外跑去。
庭院裡一棵白蠟樹,是她嫁入沈家時栽下,如今已亭亭如蓋,漆了的黑色大門,推拉時有咯吱響聲,如今愈加刺耳。
稻草刺在她脊背上,有再真實不過的痛感。
遊戲結束了。
蘇傾抬起衣袖,蔽體的布衣之下,一隻青白細瘦的手臂,瘦骨伶仃的五指似雞爪,但她細細觀察那藏了黑泥的指甲——不屬於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