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著時原是很乖的,沒有那麼多戾氣,她伸出手指,小心地觸著他蒼白的嘴唇,就是嘴角還繃著,好像總是不開心。
蘇傾看了一會兒,就把簾子放下來,拿手背揩乾眼淚,扭身從櫃子裡取了一床被子抱在懷裡,被子扛在她瘦削的肩頭,幾乎把她整個人埋在裡頭。
“你乾什麼?”
“怎麼還給他穿單衣?”她淡淡地問,室內炭火燒得不旺,她的嘴唇還哆嗦著,將被子平展展地給沈軼蓋好,“現在是冬天呢。”
她扭身回去,踮著腳尖,麻利地將窗戶一個個推開,雙丫髻上綁著的破舊的紅發繩,被窗外的冷風吹得直顫。
她拿火鉗捅了捅炭盆,顯然是不常乾這活計的,火舌幾乎燎到她的袖口,那年輕人將鉗子搶過來,見小姑娘凍得嘴唇發青,把炭盆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把:“我叫臨平。”
蘇傾“唔”了一聲,伸出黑瘦的手烤著火:“你在這裡服侍多久了?”
“……我不是這裡的下人。”他麵色複雜地捅了一把炭盆,“我其實是……沈將軍麾下左將軍。”
他眉心浮現鬱結之色,似憋悶了許久,不吐不快:“三年前事出突然,不知怎麼的便成了這樣。沈祈死老婆,關他何事?平日也未見往來,非要請旨去扶他嫂嫂的靈,回來人便不對了,誰知道自儘的女人會不會化成厲鬼害人。”他抖了下肩膀,抱怨道,“就這麼一直睡著,怎也不醒,真是見了鬼了。”
蘇傾垂著眼默然。
她雖不知飼魂之術具體如何,卻也知道,如今她命能回春,是他以魂魄為代價換來的。失了魂的人,不就是這樣睡著麼?
不過不必怕,她此番回來,便紮下不走了。蘇傾於人世再無親人,隻有守著他。
“沈祈明麵上加以照顧,不過是為了要一個德行兼備的君子名聲,哪裡是真心待他?近兩年,房中丫鬟讓沈祈遣散一批,又配給小廝一批,剩下的留不住,買了也總想著往外跑。老奴老得頭昏眼花,早用不得了。這裡實在沒人伺候,弟兄們便約定好了輪番照應一下,不過時至今日,編在各個隊伍中,來的人越來越少。”打量她兩眼,“你還是第一個主動來的,就是年紀太小,不頂什麼用。”
他見丫頭半天不說話,有些尷尬道:“我說這些,是不是嚇著了你?”
蘇傾搖了下頭,從床下摸出一把掃帚來,低眉輕輕吹了吹灰塵:“臨將軍軍務繁忙,可先走了。”
臨平走時,蘇傾在掃院子裡的落葉,袖子挽到臂口,青白的小臂好像一折就斷似的,汗濕後背,臉上卻安穩恬然。他走過去,摸了幾片金葉子給她:“勞煩你了。”
蘇傾將錢收了,打了盆水來,給沈軼擦身。木盆裡的水麵上倒映出她的臉,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現在的樣子,皮膚黝黑,其貌不揚的臉,但她心裡並無多少波動。帕子投進去,攪碎了鏡麵樣的水麵。
要那皮相有何用呢?當她自由地站在院落裡,感受到人世的風,帶著鐵鏽味的雨點落在她鼻尖,聽到枝頭的鳥叫聲,感覺到身體裡細微的病痛,她對重來一次的生命,已經充滿感激和眷戀。
這會兒,房裡唯獨她和沈軼,她捏著帕子遲疑了一下,滴滴答答的水落在床單上,她唬了一跳,馬上用手掌接住。
屋裡炭火燃得很足,被子掀開來,他還是那樣閉著眼睛,渾似不通人情。
蘇傾咬了咬唇,觸了一下他的眉心:“我得脫你的衣服了。”
話畢,伸手解開他腰間係帶,艱難地將單衣褪下來,卻不知道她緊張甚麼,一直沒敢往他身上打量,明明他也不可能跳起來打她。
散開的襟口裡,露出他□□的胸膛,縱橫密布,好多道隆起的傷痕,最近的離心臟隻有半掌寬,她伸手輕輕撫過去,數也數不清楚:“原來挨了這麼多下呀。”
在邊關四年,風吹雨淋,靠的是這一道一道的痕跡,換來他加官進爵,出人頭地,等著能回來娶卿相嫡女。
不過他不說,從不說,在他嘴裡,隻吐得出“你要信我”。
蘇傾爬上床塌,艱難地幫他翻了個身,發覺他背上生了細小的暗瘡,她擦淨後把藥塗上去,吹了吹,拿扇子扇著,一點點加速晾乾,額頭上生了細汗。她知道暗瘡不加處理,會連成一片,不久後潰爛,人便感染。她小心地塗著藥膏,像是在細心修補一件古董文物。
第二日臨平來,見床上人變成趴著的,脊背□□著,還塗著藥膏,下麵蓋嚴了被子。床單床帳全換過了新的,屋裡漾著股淡淡的香味,仿佛這房間裡刹那間有了人氣兒。
他一路往院子裡找,見蘇傾正在墊著腳掛床單,忙上去搭了把手。
“你幫他擦過身了?”
“嗯。”
臨平大驚失色:“那,那裡呢?”
“也擦過了。”這日是個好天,她拿竹竿熟練地打著被褥,輕盈的日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那凝了光的睫毛顫著,低下頭從盆裡取衣裳時,臉上泛了薄薄一層紅。
她說了謊,她畢竟不好意思,將手帕塞進他手裡,同他打商量:“你自己來,不算我的。”借著他的手蹭了蹭便算過了,晚上心裡便愧疚起來,輾轉反側地惦記著:他都不能動了,你怎還這樣對他?萬一從前的伺候的人也像她這般,生了暗瘡怎麼辦。
她從床上披衣起來,摸了蠟點起來,又打了一盆水,掀開帳子看著他,歉疚道:“我給你好好擦一遍好不好?”
可是這回她才碰一下,它就活了起來,驚得她立即拿衣服遮掩起來,麵紅耳赤,遲疑道:沒有魂的人也可以麼?
臨平想她十四五歲,麵皮正薄:“小丫頭,以後這活兒不用你乾,可知道了?”
“喔。”
蘇傾瞧他一眼,彆了彆耳邊碎發,攤開手掌,“臨將軍能再給些金葉子嗎?”
臨平哧地一笑,從懷裡摸出幾片金葉子給她:“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可是在外頭偷偷買糖吃?”
上來想摸一把她鼓包包的雙丫髻,蘇傾靈巧地躲開,把金葉子仔細揣在懷中,認真囑咐道:“你可好好擦,他已生了暗瘡。”
臨平回頭開玩笑似的啐她一口,心想,那口氣哪裡像丫鬟,簡直像是東院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