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菩薩蠻(三)(1 / 2)

鎖兒臉上的不快之色明顯, 活像是找茬兒來的,但蘇傾瞭她一眼,便知這把火並不是東院點的。

因為鎖兒見了她,露出錯愕之色, 刻薄譏笑道:”你是燒火做飯了,還是掉進煤窯子裡了, 怎弄成這樣?”

蘇傾身上一襲破舊的單衣在寒風中瑟瑟, 臉上兩團煤黑,小小的個頭, 看著滑稽可憐。鎖兒心裡那股氣也不知不覺散去了,抱著臂問:“在東院感覺如何?”

“很好。”

“很好?比起西院呢?”

“……”

“哼。”鎖兒瞧著她冷笑一聲,看著滿院子裡歪瓜裂棗的丫頭, 不知在想什麼。

“回夫人……”

“罷了,”她尖銳地打斷,“我不願聽。”

手爐裡熱烘烘的溫度攏在袖中, 她茫然望向天際。

方才沈祈回來了。

他許久不沾家, 回來便是吵。剛才那好一陣爭吵,就是源於沈祈這次回來, 帶著個外室進門。

那女子一身錦繡羅裙, 楚楚站在他身後。沈祈瞧著那賤人, 濃情蜜意, 溫聲細語。她擋在門口, 沈祈則以同等姿態擋在嬌妾前麵:“你算甚麼東西。”

“官人, 鎖兒哪裡不好麼?”她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知道自己嗓子倒了,就專程拿氣聲說話,記得他從前最吃她賣乖的,可他如今瞧她的眼神滿是憎惡。

那女人從他肩膀後麵怯怯露出半張美人麵孔,她的表情登時凝固在臉上。

那張柔美的臉,很像蘇傾。

這隱秘的名字,她絕口不提,企圖將它從生活中抹去。本該是很容易的——足足六年,大夫人活得可有可無,沈祈不是厭惡她的嗎?

她都能記得起他提起那名字時冷淡的神色。

可是大夫人死後,卻變成了不散的鬼魂。

她不可以進蘇傾的屋子,不能碰她的東西,當沈祈半夜喊著蘇傾的名字,看清了身上是她,把她一把推下去。

“你怎麼這樣下賤?”他拎起她的領子,用陌生的神態和語氣同她說話,好像她是他幾世的仇人。

她心目中最溫文爾雅的大少爺,自她嫁給他那日起,忽然變成一個喜怒無常、惡毒、暴戾的人。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走的時候,沈祈捏著外室的肩膀,親手將她扶至馬車之上,馬車絕塵遠去,這一去又是十多日不會回來。

鎖兒倚在門框上,恨不得拿簪子劃花那賤人的臉,心中鬱鬱,就這麼信步走到了東院。

她想回憶一下幾天前唯一的暢快時刻——和東院的慘狀對比時,才會湧上心頭的慶幸和快樂。

可沒想到,隔著一道牆,半死不活的一個小丫頭,紮在荒蕪的東院,就像種子入了土,不出半個月,竟把這過不下去的日子給過活了。

鎖兒問:“沈二爺如何?”

蘇傾微笑答:“二少爺很好。”

鎖兒讓她這安然滿足的笑容刺痛了:“很好?”

“是的。”融融的陽光,落在她發鬢上,揚起的發絲根根金黃。

鎖兒語塞了片刻,忽而,升起一陣惡毒的、急不可耐的報複心理。

她盯著這個安適的丫頭:“那把你嫁給他,怎麼樣?”

鎖兒見蘇傾的笑容定在臉上,登時一陣快意。她知道沈祈恨不得他弟弟早些西去,她偏不遂他的願,還要給沈軼置辦一房婚事。她要將這東西兩院攪得雞飛狗跳,最好把沈家給掀翻了。

至於這個丫頭,伺候活死人這麼得勁,便伺候一輩子吧。

看她還會不會笑得這樣高興。

蘇傾的手抖著,她清楚極了鎖兒的性子,故而抑製住心內翻滾的駭浪,慢慢地低下頭去:“請夫人再考慮一下。”

她細細的聲音在抖著,像是介於興奮和恐懼間的哀鳴。

“不用考慮了,抬你做二夫人,怎還不高興呢?”鎖兒撫掌而笑,轉身回西院去,貓兒眼裡淬著光,似乎出足了氣,“我這個嫂嫂做主,你收拾收拾,明日就嫁。給叔叔衝衝喜,說不定就好了呢。”

蘇傾抬眼看天,灰蒙蒙的陰雲密布的天,樹梢上停了隻喜鵲,又長又硬的尾巴上羽毛油亮,像是把好掃帚。

“唧”地一聲,它展翅從天幕滑翔而過。她的嘴角輕輕翹起。

婚事辦得倉促,從西院的庫房裡走了兩套新被褥,兩套紅襖子,蘇傾扛著被子從門外進來,柳兒從裡麵來接過她手裡行李,左一個“二夫人”右一個“二夫人”,叫得好殷勤。

蘇傾的眼睛詢問地看著他,柳兒將兩袖擼下來,乖覺道:“擦過了。”

蘇傾點點頭,當初她留下這倌兒,倒不是為了彆的,不過是為了擦身時方便一些。

她坐在桌前,專注地剪那一對龍鳳喜燭,火光在她黑眼珠裡跳動,她今日上了正紅胭脂,睫羽半垂,燈下看人,專注的時刻,倒也美得驚心動魄。

“小艾姐姐。”柳兒湊在她身邊來,“我跟你說,二爺那活兒……真是……”他拍一下掌,喜滋滋道,“哎,沒法兒說。”

蘇傾手一抖,火光便一跳,臉砰地紅了:“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柳兒忙掩口:“我又說錯話了。”

“……”

燭火幽幽亮著,室內一時靜默了片刻,蘇傾忽然想到什麼,細眉擰在一起:“你擦身便隻是擦,可不許玩他。”

“我心裡有數,我連看一眼都克製了。”柳兒委屈地說,“男人可不能總玩的,玩多了……”

“你早些睡吧。”蘇傾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把門打開,露出外麵的夜色,靜默地站在門口,拿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瞧著他,是無聲的逐客令。

柳兒悻悻:“噢,那我便走了。”

蘇傾把門閉上,他卻還擠出個腦袋來:“小艾姐姐,你會嗎?趁現在機會正好,我拿二爺教教你……”

“你走吧。”她擰著眉一推,把門使勁閉上了。

“明天不要你了。”她看著門喃喃,慢慢拆下發髻,在妝台前梳理著枯黃打卷的長發,卸下唇上紅妝,換了新的寢衣,小心地爬上床,躺在了沈軼身邊。

他閉著眼睛,擦過的身上涼涼的,帳中依稀有水汽,而她身上縈繞著香氣。她俯下身去,長發盤繞在他胸膛上,低著頭小心地給他前襟上彆了一朵小小的紅綢花:“今天我們成親了。”

蘇傾一雙雪白的腳丫並在一起,從柔軟綢褲的褲管中伸出來,襯在床單上,宛如盛開的兩朵白花。

她側身躺在他身邊,用手指輕輕觸那朵紅綢花,像是看著它出了神。

“是你為我扶靈下葬的嗎?想必記恨我不告而彆,恨得毒了。我這次不要十裡紅妝便嫁你,你彆再生氣了。”

“講個故事吧。”長夜漫漫,她閉著眼睛依偎著他,極輕而慢地喃喃,“講什麼呢?”

“……胡桃夾子的故事吧。”

龍鳳雙燭陷在淌下的燭淚裡燃到了儘頭,慢慢地熄滅了。

黑暗中月光從窗外潑入,淡淡華光透過帳子,朦朧地勾勒出他們麵龐的輪廓,英挺與柔美,尤似少男少女,一對璧人,尚在在最好年華裡。

沈軼跨在她腰上的手指,痙攣似的動了動,指尖摸到了一縷黑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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