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似乎很不習慣身上有物件盤著,將她搭在他身上的手臂丟了出去,便又陷入了沉寂。
而蘇傾雙目闔著,呼吸均勻,已香甜地睡去。
臨平再來時,世界又變了。
那自私自利的地主婆丫頭片子,穿綢衣,坐高位,梳起發髻,執著銀勺玉箸,優雅地坐在桌前用飯,成了他將軍明媒正娶的夫人。
丫頭們將桌上餐盤撤下去,換上筆墨硯台。她指下熟練地撥弄著算盤,一盒碎銀挪過來,隨之在賬冊上記上一筆:“臨將軍,你的錢我們還清了。”
見了鬼,又是“我們”,哪裡來的“們”!
他瞧了一眼裡頭白花花的銀子,警惕地問:“沈將軍可有醒過來?”
蘇傾笑了一下,仍低頭撥弄算珠:“沒有啊。”
“那……那西院憑什麼做主他的婚事?”
蘇傾嘴角微微上揚,攜了幾分挑釁的狡黠:“長兄如父。”
臨平七竅生煙。再瞧蘇傾著綢緞錦衣,發髻高盤,露出一段修長的頸,耳下兩枚滴珠耳墜搖搖晃晃。
果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他此番竟然從這小丫頭身上,看出幾分裝模作樣的主母氣度。
“那你以後怎麼打算?”
“臨將軍,你知道瓊島嗎?”她不答反問。
“怎麼了?”
“聽說那裡風景如畫,四季如春。”她抬起烏黑的眸,“你想不想搬過去住?”
“我瘋了麼?”臨平譏笑,“風景如畫,關我何事。好好的京都荷鄉不待,要大老遠跑到邊境去住。”
蘇傾笑笑,不再言語了。
二月裡倒春寒,夾襖一時褪不下去。院子裡麵放了輛板車,板車上鋪好了嶄新的被褥,那聾啞的丫鬟立在旁邊等著,憂心忡忡地望著門裡。
“行麼?”
“不……不行,哎呀。”背著沈軼的柳兒手一鬆,昏迷的人從他背上跌回床上去。好在床榻是軟的,總算沒有摔著他。
“夫人,我再試試吧……”他期期艾艾地看著蘇傾。
這是東院裡唯一的男人,卻弱不禁風得背不起個病人,豈不讓人笑話?
“讓我來吧。”蘇傾歎一口氣,拍拍袖子,彎下腰來。
“不行,您肯定不行……”
蘇傾卻拗,她彎著腰不動,反手拍拍自己的肩膀,柔聲道:“我試試。”
柳兒扶著沈軼,架在她柔弱的的肩膀上,蘇傾感覺到肩上壓下重壓,一時沒言語,半晌,眼淚卻掉了下來。
柳兒生怕將她壓壞了:“夫人……”
蘇傾反手把眼淚抹了:“沒什麼,走吧。你在後麵搭把手。”
裙裾微微前晃,像拍上沙灘的浪頭,她一步一步地往門外走。
她掉眼淚,是因為他很輕,她都可勉強背得動的,豈不是太輕了?
三個人保持著這種姿勢,慢慢地跨過門檻,其實也沒有幾步路,這是一種練習。她知道他們能快速順利走到板車麵前,便夠了。
她半背著沈軼走,他的頭埋在她頸上,裙下的腳一步一步地邁著,每一步都腳踏實地。她走出簷下,到了院落中。
忽然,有什麼微涼的東西落在她鼻尖之上,很快地融化了。
她微微抬起頭,看見發絲上掛著幾枚晶瑩的六角冰晶。
她負著重擔,隻看得到地,看不見天空是淡黃色的,像是被擊漏了一般,黏連在一起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幕上落下。
“夫人……”
她聽見丫鬟們在憂心叫她,她和沈軼的頭發和衣襟上,落下了片片雪花。
“下雪了。”她一麵走著,一麵喃喃。
微微側頭,臉頰碰到了他的鼻尖,她喘息著,從她微啟的唇中呼出了白氣,她快樂地同他笑著:“看見了嗎?下雪了。”
他的臉埋在她脖頸上,耳鬢廝磨一般。雪花融在他脖子背後的時候,他的睫毛顫了一下。
一刻鐘後,板車停在亭下,車頭搭在石案上,車上平躺著蓋好被子的沈軼。
蘇傾坐在亭中,淡黃裙擺傾瀉於地,安靜地看外麵紛紛揚揚的落雪,還有院子裡嬉鬨著的丫鬟們。
“本以為天氣要熱了,不想又下雪了。”
“夫人好像很喜歡雪。”
“夫人什麼不喜歡?見了小花小草也像沒見過似的。”掃雪的丫鬟們都笑起來,掃得更加賣力。
“臨將軍!”有人眼尖,看見臨平的靴子踩著薄薄一層積雪走到亭子前來,似乎愣了一下,腳步頓住了,默不作聲打量著蘇傾。
半晌,他走過來,怪異地說:“我怎麼覺得,你越長越同以前不像了。”
蘇傾抬眼,頸子從毛絨鬥篷裡伸出來,肌膚賽雪,那一雙烏黑的杏仁眼,瀲灩含光,像是一對寶珠。
她頓了一下:“長大了,總是會變樣的。”
“胡扯。”臨平緊繃地瞧著她,滿眼都是難以置信的警惕,“你……越長越像那個女人了。”
“誰?”
“沈祈的大夫人。”
二人對視數秒,蘇傾垂目莞爾:“你還見過她?”
“京都中出名的美人,誰還不留心看著?”
蘇傾點了點頭:“臨將軍,坐。”
“你把他推出來做什麼?要帶到哪裡去?”他瞥見了沈軼,坐時拳頭握緊,審視著她,如臨大敵:“你可認識蘇傾嗎?”
實在太蹊蹺了,不信鬼神都不行。
“臨將軍,北邊戰事如何了?”
臨平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聽聞此戰已三年,國內虛空,叛黨四起,北邊兩城若守不住,北國一進來,可是要混戰了。”
“你怎麼知道就守不住——不對,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他聽得心內直發涼,“我在問你話呢。”
外麵的雪仍在簌簌下著。
院牆之外,有個穿鬥篷的錦衣男人皺著眉頭,匆匆踩雪而來,隨手抓過一個丫鬟,漫不經心地問道:“叫小艾的丫頭是哪個?”
下一刻,目光無意劃過不遠處亭中少女的側影,卻像被雷劈中一般,登時愣在原地:“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