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抓住的丫頭讓這氣勢洶洶的生人嚇得發抖:“那就是夫人啊。”
“夫人?”他陰鷙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道影子,像失了魂一樣, 那說話時的表情, 低頭笑時的模樣, 都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好半天, 他險些以為時光倒回至數年前,一回家便能看得到蘇傾。
“大少爺……大少爺, 您怎麼在這兒,可讓奴才好找。”西院的婆子一路尋來,這些做粗使活計的丫頭們方駭然悉知他的身份, 回首見這素未謀麵的大少爺,發上落了薄薄一層雪花, 仍像尊雕塑般佇立地朝亭中望著。
“晚娘害喜嚴重, 吐得厲害!見不到您又哭鬨了。”
他怔怔扭過頭,茫然看著那婆子,似乎忘記自己身處何地,隻聽到了“害喜”一詞,半推半就地,讓西院裡的人拉著走了。
臨走前,他又回頭望一眼。
四方亭頂積了白,少女約莫十四五年紀, 纖塵不染。如初見她時一個年歲, 溫柔明豔, 笑靨正如花。他隔著屏風見過一回, 此後閉著眼睛也忘不了,知道她以後一定會屬於他。
那是蘇家大姐兒,單名一個傾字。
“你再說一遍……你是誰?”極度錯愕之下,臨平的聲音拔高了幾個度。
蘇傾掖著沈軼身上的錦被,被麵上已經沾了室外的冷氣,他的臉也是冰涼的,睫毛上還沾著一點雪花融後的水珠。
她不敢讓他在外麵待太久,便準備回去了。
“我是蘇傾。”她看著臨平,微微笑道,“若要算實際年齡,我還虛長臨將軍幾歲,我三弟和你同屆參軍,常邀夥伴做客,你是不是還到我家裡來過?”
“……”臨平死死瞪著她,臉上又紅又白,時驚時怒,半晌,顫著聲音警告:“小艾,這可不好開玩笑。”
“將軍要是沒有起疑,怎會追問?我並沒有打算瞞你。”
她把沈軼架在肩膀上的時候極艱難,好像下一秒要被壓塌了,臨平下意識地一把將人從她手裡搶下來,背在自己肩上。
想到過往之日種種古怪,背後發涼:“是……是人是鬼?”
“是鬼。”蘇傾柔柔地一笑,撐開傘蓋在沈軼頭頂,專注地理了理他的鬢發,慢慢地說,“我欠了人情,專程來還的。”
臨平錯愕,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撲到在門前,直到看見她腳下一團影子,還有她沁在眼裡的笑意,方明白這丫頭片子是在拿他取樂。
對這攪得沈家不得安寧的禍水,他一向很討厭。可親見她彎腰耐心地擺正沈軼的模樣,心裡又生出幾分奇異的慶幸來。
這是老天開眼,他想。
同沈軼共事時,他孤僻而寡言,布陣多詭詐,衝殺卻毫不惜命,刀刀狠絕。他劈砍的動作,代替了他所有的言語。
有一次軍營裡做爆漿豆腐,飄香萬裡,人人搶著嘗一口,他沒有上前,隻瞧了一眼,這一眼讓臨平知悉了他的心願,忙問他:“沈二你吃點麼?”
沈軼卻搖頭,將目光平淡地落在一邊。
這是一個極不善表達自己欲.望的人。
要讓他傾力所求,那一定是很想要、很想要的東西。
臨平今年二十五歲,已有兩子一女,日子過得蒸蒸日上,而塌上躺著的人,平生坎坷亦求不得,而今孑然一身。
縱然外人看來,這女人千般不好,萬般不值,可對這一無所有的人,終於得償所願。
室內碳火嗶啵,他落了座,一字字看蘇傾在桌上擺著的讖言。
“敬德五年,混戰。國內死三萬萬人,唯瓊島幸免。”眉頭擰起來:“這何處得來?”
“邪神。”
“邪神是什麼?”怎麼從沒聽說過還有這號神尊。
蘇傾馬上換了一種好理解的說法:“就是閻王爺。”
“喔……”臨平現在對她所說深信不疑,又皺眉一字字讀過去。
“可這三萬萬,不是三萬,不是三十萬。荷鄉總共才多少人口?”他感到一陣涼意爬上脊背。這得是多大的一場災難,除非加上了地震、洪水,幾乎將大半的人口趕儘殺絕。
新帝登基的一次清君側的大屠殺起,國內動蕩不斷,北麵戰事膠著,朝堂之上黨爭不休,儘管如此,他本來還心懷僥幸,認為事情不至於到那一步……
“有這樣嚴重?該不會是閻王爺誆你的吧。”
“我想帶他一起去瓊島。”蘇傾看著沈軼,另起話頭。
是真是假,她不願多做糾纏,隻是剩下的人生,她不想困在沈家的小院裡,聽著沈祈和鎖兒的爭吵度過。有那多處可去,她既有錢,哪裡去不得,什麼做不了?
“臨將軍若相信,可幫我們聯絡車馬;若是不信,我再拜托彆人便是。”
臨平吃了一驚:“他都這樣了,你們怎麼能走那樣遠的路?”
蘇傾見沈軼額上冒了汗,拿手帕小心地拭去,笑了一笑:“你看見門口的板車了麼?”
“……”
若是從前,她老實得很,必定畏怯挪窩,看什麼都覺得困難,總是想著再等等看、再熬熬看,不知不覺便待在原地,蹉跎了大半生。
可是她背著沈軼邁出門檻去的那一刻,便懂了:萬事萬物的道理,都簡單得很。隻管咬咬牙去做,便什麼都有了。
侏儒小丫頭隻有半個門高,怯怯地敲敲門:“夫人。”
蘇傾朝她招手:“快進來暖和暖和。”小心地把炭盆挪過去,托腮問道,“外頭還下雪麼?”
“下得小了。”小丫頭頓了頓,“夫人,方才有個男人一直站著瞧您,我聽他們叫他大少爺,好像是西院的少爺。”
臨平的臉色猛地一變,回頭看向蘇傾。
蘇傾麵上波瀾不驚,仍在火上烤著十指,耳下滴珠墜子晃著,似在發呆,頗些漫不經心的意味:“我知道了。”
是日夜幕降臨,蘇傾抱著銅盆經過院中,微微偏了偏頭,頓住了腳步。
樹叢影影綽綽,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雕塑似的立在院子裡,正遠遠地望著她。
那樣遠的距離,她都能感覺到他眸中的炙熱,好像是被什麼魘住了。
她端著銅盆,慢慢地走到了沈祈麵前,仰頭將他望著。
“你叫小艾,是嗎。”
他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的,貪婪地探看她每一寸容顏,喉頭微微動了一下。
“你是誰?怎不經通報便進來。”
一開口,他的神情微微一滯,瞬間有些失望。雖然很像,但年齡是對不上的,眼前的人確實隻十四五歲,身量尚小,聲音裡還有幾分稚氣。
“我是沈軼的兄長,按輩分,你也要喚我一聲大哥。”他的語氣卻溫柔得發顫,好像唯恐嚇著了她。
“噢,大哥。”她眼皮都不掀。
“二弟還好嗎?”
“還可以。”少女愛答不理,“天色晚了,大哥怎還在外頭逛著?”
沈軼微微皺眉,蘇傾一向是溫柔如水的,眼前這個確是丫頭出身,這股刺刺的語調讓他覺得有些違和,可看她這張臉,又忍下來。
半晌,他將身上玉佩摘下來,這玉佩極貴重,鎖兒向他討要幾次,他都沒給,現下卻毫不猶豫地遞給了眼前的人:“我送你一件見麵禮,以後有什麼需要幫襯的,大可來找我。”
蘇傾便接過來,讓他的手指碰到,也混不在意,隻急著拿在手裡看,似乎極是意動。
美目在他臉上流轉一圈,好像把他幾斤幾兩摸了個通透,馬上綻出個天真無邪的笑容來:“多謝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