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完)(2 / 2)

這個蘇傾很喜歡的男孩子叫做沈鈺,有一雙黑浚浚的眼睛。縱使孕中不安,蘇傾生的時候卻沒受多少苦楚,孩子不到半夜便急著落了地,哭聲極響,臨夫人抱著他,笑著說,定是個不安分的。

——可不是?

六歲就把爬樹掏鳥窩、下河摸螃蟹學了個全,奔跑在山林間像陣風,像無拘無束的駒子,從學堂裡逃課出來,一把山林間的野花插進母親的花瓶,頭發上沾滿清晨的露水。回頭見父親在屋裡的背影,嚇得步子也放輕了,像是隻帶著肉墊的貓。蘇傾正在榻上吃沈軼喂的粥,側眼瞧見了他,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使了個眼色,便叫他快些逃走了。

沈鈺向後退了幾步,扭頭便跑。站在蹋前的沈軼哼笑一聲,順手擦了擦她的唇角:“你以為我沒看到?”

蘇傾臊得臉都紅了,將手擱在肚子上,睫毛顫得厲害:“你可彆罵他了。”

其實他從來不罵孩子。沈軼真要管教孩子,一般都上手打,拿腳踹,他打得極痛又不致傷,沈鈺是很怕父親的。

微風吹來,窗外如夢似幻的粉色合歡花搖晃,廳堂裡的花瓶裡,散亂著一把蔫蔫的野花。

那時蘇傾正懷著七個月身孕,那是後來在金秋時節誕生的女孩子,名字是沈軼取的,叫做沈櫻。沈櫻後來嫁給了臨平的二子為妻,青梅竹馬,順理成章,這是後話了。

沈櫻生得像沈軼,五官深邃俊俏,鼻尖挺翹,瞳孔顏色淺,也有些異族之相。她安靜乖巧,從小時候就像隻小貓,沈軼待她比待她哥哥稍好一些,至少能將她抱在膝頭說話,且從來不打她,或許主要是因為她同蘇傾一脈相承的乖。

沈軼就是吃這種乖,無論在哪裡,蘇傾拿那雙眼睛怯怯地一看他,他便受不住,就象當年一同跪在學堂裡,一回頭瞧見蘇傾融著星河的眼睛,布帽裡麵露出一點鴉青的發絲,背後是一片絢爛緋紅的流轉晚霞。

一直到四十年後,這樣的魔法尤未散去,縱使大半生已經過去,二人並肩躺在合歡樹下乘涼的時候,已是滿頭白發。

布滿皺紋的手臂,撐在搖椅的扶手上,微風拂過,落下的合歡花撐著傘,在空中飄零而下,落在她裙子上,沈軼伸出顫抖的手一拂,將其骨碌滾下。

年逾五十的蘇傾朝他笑了一笑,依稀還有舊時影子,沈軼的眼神變得異常溫柔,亦或許在他眼中她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十四五歲的青蔥孱弱的少女。

蘇傾想她這一輩子,覺得沒什麼可挑剔的,一切就像曬在臉上的溫柔的陽光,美滿得恰到好處。

風吹起她的裙子,落花如雨,她忽而有些困倦了,睫毛顫了顫,慢慢閉上眼睛。沈軼忽而握住她的手,回頭看她:“傾傾,你怕死麼?”

她慵懶地搖了搖頭,看著手上戴著的鸞鳥的釧子,她握著他的手,聲音平靜溫柔:“此世當好多世活著。”

她半眯著眼睛。

湧上心頭的困倦並不讓她覺得害怕,也許是要死了——但那也沒什麼。

在她年輕的時候,她已有了不可想象的奇妙的經曆,能這樣過完一生,又是常人難以企及的幸運,故而她是這樣的滿足,這樣地毫無怨言。

閉上眼睛前,她聽見他在她耳邊慢慢地問:“想好了麼,傾傾。”

想好……什麼?

他留在空氣中的聲音慢慢地變得嗡嗡作響,似乎許多個氣泡紛紛爆炸開來,發出“噗噗”的輕響,合歡樹浮在空中的粉紅色的花朵,慢慢地旋轉起來,隨即是整個世界在她眼前旋轉,所有的顏色,晃動成了變幻萬千、光怪陸離的萬花筒,旋即它們定格,片片破碎,變成無數星光和粉塵,閃動著消散在空中。

她的身體似乎猛然升起,懸浮於廣袤無垠的宇宙中,如飄蕩的一葉扁舟,她安穩地緊閉著眼睛,皺紋寸寸消去,如玉的身體如同最原始的山脈,有著流暢起伏曲線,黑色長發如水中浮動的海藻,盤旋遮蔽她的身體,在藏藍色的空間內漂浮著。

一枚巨大的圓環出現在黑暗中,藍色的光芒由一星乍現,慢慢地,逆時針沿著那圓環的形狀,頂到了滿格。

滿格的圓環一明一暗地閃爍著,像一個巨大、標識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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