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子前的時候,蘇傾捧著臉看著他一口咬掉半個蛋撻,笑吟吟地說:“你昨天晚上說夢話的時候都喊了蛋撻。”
“胡……咳、咳……說!”男孩一愣,漲紅著臉嗆了起來,蘇傾抽了張餐巾紙地給他,隨即忙將水杯遞到他嘴邊。
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水,喘息了一會兒,掃了一眼盤子裡的蛋撻,悶聲不語地又吃了兩個。
蘇傾又笑起來:“你有什麼想吃的,可以告訴我,我什麼都會做。”
男孩垂著眼咀嚼著,忽然歎了口氣,將頭彆至一邊,看著落地窗外爛漫的火燒雲,似乎突然感到興味索然,心情低落下來,吃完手上的半個,他就不再吃了。
“沒意思。”他小聲嘟囔。
“為什麼?”蘇傾連忙追問。
他不耐煩地解釋道,拿紙巾擦了擦手指,將那張紙丟在桌子上。在這張曾經有一家人歡聲笑語的長條桌子上,現在隻坐著他一個人。
像是養了一隻會說話的鸚鵡一樣,這棟房子裡,其實依然隻有他一個人。
那股苦悶的、令人心慌的寂寞再次縈繞上心頭。
“是我做的不好吃。”女孩繞到他的麵前,眨眨眼睛,那對蝶翅般的長睫毛便上下忽閃,她急切地問,“對嗎,Y?”
“我跟你解釋不清楚。”
他揮開她的手,像是心情不好的歸人,意興闌珊地推開撲上來的小狗——它們總是快樂的,那是因為它們不懂人的心情,“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他跑下了餐桌。
膝蓋上的鋼板給他留下了後遺症,他卸下了繃帶後,走路仍然有點輕微的不自然。
即使這樣,他也收拾好書包,決定要去上學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無論怎樣孤僻,沒有不喜歡生機和熱鬨的。
但去了學校一天,Y就有些後悔了。
低年級的生活依然聒噪和無聊,有三四個人扮著鬼臉,不停地嘲笑他的腿,說他像個瘸子,隨後是老師艱難的批評教育,還有開班級大會,號召大家要關愛Y,將他說得無地自容。
因為在彆人眼裡,他已經苦得不能再苦了。
他背著書包回來,被柵欄門口的藍光掃過,聽到那聲粗嘎的“歡迎回來”時,終於想到了那個被他吼了一頓、可憐巴巴坐在桌前的監護人。
“她在乾什麼呢?”推門之前,他忍不住胡亂猜想起來,“生悶氣,砸碎我的墨水和鋼筆,或者……會不會跑了?”
嗯,說不定已經卷鋪蓋卷跑了。
她生了一張很嬌的臉,柔和的鵝蛋臉,黑色杏仁眼,小巧的鼻子,屬於東方美人的榴紅色的櫻桃小口,像點上去的一筆朱砂,倒是合了她這個名字。是母親以字正腔圓地普通話念過的詩:“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製造她的人一定有某種惡趣味,賦予這機械骨骼這樣一副柔軟的皮囊,每逢她無措地盯著人看的時候,眼裡濕漉漉的水色,讓人覺得她下一秒就要哭了。
他一向不喜歡這種脆弱的家夥,在心底嘁了一聲,一把推開門。
屋裡飯香縈繞,桌上擺著了四菜一湯,蘇傾坐在桌前,手裡抓著一副筷子,高興地抬起眼,那雙脆弱的要哭的眼睛,卻含著平靜皎潔的笑:“今天我做了紅燒排骨。”
“喔。”他怔了片刻,垂下眼放下書包,動作變得很輕。
兩人一起坐在桌前,半晌無話。
“喂!”Y注瞥見蘇傾從容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豆腐放進嘴裡,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看你,你也彆一直看我。”她目不斜視,認真地夾著菜,男孩隻看見她分開的發辮下麵瓷白的脖頸,她低低地說,“以後我們一起吃飯。”
Y怔了怔。
直到這頓飯吃完了,她才解開秘密——她背對著他,慢慢掀開衣服後擺,從脊背上卸下一個金屬卡槽,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從類似消化道的管道裡進入卡槽內。
“我是不是很聰明?”她背對著他,得意地放下後擺,隨後她將食物倒進垃圾桶內,哼著小調站在水槽前清洗卡槽和自己的管道。
他錯愕地怔了半天:“乾嘛要這麼麻煩——”
這個食槽真的很蠢,還浪費食物,他在心裡嘟囔著,腦海裡卻不住地想起剛才的畫麵,在那光潔如玉的脊背上,開了十厘米的大口子,隻為了裝這樣一個愚蠢的食槽?
後麵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水聲響著,蘇傾沒聽見他的話,滿腦子都是最新看的一本育兒書上的話:“解決兒童寂寞的方法——兒童需要陪伴,最好同他一起體驗人生的每一個過程。”
每一個過程,這也沒有什麼難的,蘇傾對自己很有信心:“嘿Y,除了一起吃飯,我還能和你一起刷牙。”
陽光傾瀉在室內的木地板上,Y踩著那分界線走,半邊頭發是暖的,半邊頭發是冷的,邊走邊氣笑了。
半夜裡響起了隆隆的悶雷,這座城市靠近赤道,一向乾旱。雷打了半個夜晚,也仍然沒有雨點落下,清晨甚至有陽光曝曬,越過紫紅色的窗簾,一早便將他曬醒了。
“早上好。”
Y揉著眼睛出門,一頭撞在門口的人的胸口。
後者抬起手攬住了他,撫摸了他的頭發,柔和的聲音繼續著,“今天下午四點有大暴雨,16到22攝氏度……”
“你乾什麼?”他躲開她的手,十分氣憤地在她身上亂摁著,“不是把這個功能關掉了嗎?怎麼又來了……”
剛來的那幾日早晨,她比鬨鐘還要準時地出現在他房門口,叫他起床,播報溫度、濕度、備忘錄甚至晨間新聞,他忍無可忍地幫她修改了一次程序以後——一切終於安靜了。
兩個人鬨得氣喘籲籲,幾乎像是在打架,她在Y的阻撓中,巋然不動地說完了那一長串話,兩手抓著他推她出去的胳膊,對他道:“你在聽我說話嗎?今天有大暴雨。”
Y不信邪地在電子手表上寫程序,半晌,他狠狠一摁,警告道:“好了,以後這個程序沒有了。不許靠近我的房間。”
他看了一眼表上顯示的時間,眉心一跳:“我要遲了。”
他抓起外套和書包,叼著三明治奪門而出。
蘇傾在回收站裡將被刪除的她認為十分有用的程序備份複原,站定了片刻,發現眼前人不見了,驚慌地四顧著,拿起了門口放著的特製的長柄傘,從樓梯上追了下去,。
“可是今天有大暴雨!”她追到門口時,外麵的道路上早已經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