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五)(1 / 2)

一陣風來,杜鵑枝葉晃動。

男孩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 熄滅了平板電腦的的屏幕上, 倒影出窗外一塊明亮的天, 以及晃動的葉影。

他回過神來, 伸手摁亮屏幕。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鐘表——馬上就要三點鐘了。

他回頭看著明晃晃的天。

大暴雨?那個家夥的程序得打補丁了。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今天的天文課就到這裡了。”

幻燈片上蔚藍的地球顯出一行斜體的“goodbye”,老師在講台上鞠了個躬,夾著輕薄如紙的電腦走出教室。

直發的、卷發的、各膚色的孩子們瞬間嘈雜起來, 從椅子上跳下來遊戲,金發女孩穿著粉色露背裝和網球裙, 幾乎露出半個背部。

這個時代,由於人口稀缺,個性化被著重強調。統一的校服被視為不人道的表現, 孩子們可以穿任何他們想穿的衣服。

並且,學校的教員和領導默許女孩子穿得性感一些。

“今天早上, 我的媽媽生下了第三個孩子。”這個女孩驕傲地說。

大家“哇”地發出了驚歎聲,並清脆地鼓起掌來:“英雄母親!”

生育率高的女人,在聯合政府那裡,將會受到堪比戰鬥英雄的嘉獎。

“你媽媽一定拿到了獎勵金。”

“那當然。”她抬起下巴向大家展示著自己脖子上的新的鑽石項鏈, “我和我姐姐一人一條。”

女孩們羨慕地圍繞著她, Y無趣地低著眼,切換屏幕上的內容。無論哪一個網站的天氣預報上都畫著卡通的太陽。

他輕輕一嗤,纖長的睫毛眨動一下。

關掉網頁,開始敲起補丁代碼來。隨即他愕然想起來——那個煩人的程序已經被他永久刪除了。

他非常無趣地一字字刪去打下的字母。

也許需要一次全身電路和芯片的檢查。

“放學打籃球嗎, Y?”一個抱著籃球的藍眼睛男孩氣喘籲籲地立在他的桌前。

Y抬頭看看他,他身後另一個高挑的男孩拍了拍前者的肩膀——這個男孩發育得很早,長出喉結並已經開始變聲,看起來更像初中生。他意味深長地說:“瘸子跑得動嗎,彆鬨了。”

藍眼睛的男孩猶豫了一下。

Y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漠然低下眼,繼續敲動屏幕。

“從前不是跑得很快嗎?”高個子的男孩笑道,“不過現在連長跑測試都及不了格。”

“可是……”抱著球的男孩開口。

“我不去。”Y頭也不抬,冷冷地說。

片刻後,他抬起眼來,看著兩個人勾肩搭背地消失在門口,僅沉默地咬了咬後牙。

長跑。

過去可以一馬當先的、獵豹一樣的男孩子再也無法享受那被疾風吹過臉龐的快感。

跑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打了鋼釘的膝蓋會非常疼痛。但是,即使醫生開具了可以免體育課的假條,他依然如常參加考試。

即使跑最後一名。

這時,轟然一聲雷響,女孩子們的尖叫聲響起:“啊——”

他被嚇了一跳,迅速抬眼看向四周。

隨即教室裡的燈滅了,懸掛式消毒燈左右搖擺著,教室裡昏暗暗的的,被窗外發黃的天色籠罩,那是一種貼近於塵土的顏色。

“停電了嗎?”

“好像是的,”她們雷聲中捂緊耳朵,“外麵好可怕。”

外麵的風在卷嘯著,發出咻咻的聲音,樹枝被折斷,拍擊著窗戶,班長忙按下了關窗按鈕,窗子掙紮著關緊了,但依稀可見外麵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

“我看是要下雨了。”

“我打電話讓我爸爸來接我。”

大家紛紛按動電子手表。

零落的雨星開始斜落在玻璃上,Y怔怔地看著窗戶。

與此同時,他周身被濕熱的潮氣侵襲,膝蓋銳痛了一下,隨即又一下,隨後連間隔也沒有了,疼痛劇烈增長,他低呼一聲扶住了腿,大口喘息著。

那股深入骨髓的疼痛並沒有停,仿佛有一隻小蟲鑽進碎骨的縫隙裡,將骨頭生生擠裂開來。

他開始重重拍擊自己的膝蓋,企圖將它驅逐,可怕的是,這拍擊和疼痛比起來相當於沒有絲毫感覺。

豆大的雨點拍擊在窗戶上,不一會兒外麵傳來了“嘩嘩”的聲音。地上積水彙集成漩渦,旋轉著湧入排水灌倒裡。

雷聲震耳欲聾,教室裡一明一暗,間隙夾雜著微弱的通知聲:“極限天氣警告。”

通知重複了一遍,“無法使用空中軌道,通知家長開地麵車,攜帶特質避雷傘前來。”

學生們如乖順的羊羔,茫然地趴在桌前等待。穿露背裝的女生撫摸著自己的手臂,被濕冷的空氣凍得開始哆嗦。

中央空調噴射出暖氣,但那暖氣和呼嘯的繼續掀起整個教學樓的風相比,簡直就像吹出的一口氣。

“麥克!”一個濕噠噠的中年男人首先出現在門口,他扶著門框,頭發散亂,氣喘籲籲。

“爸爸。”男孩撲進他懷裡,短暫地擁抱後,他被抱起來離開了教室。

“安安?”後來的赤足女士肩膀上充滿水漬,手裡拎著一雙高跟鞋。

一朵一朵的灰色的傘蓋出現在樓下,無數沉默而焦急的人湧成一股溪流,往教學樓裡彙集而來。

極限天氣和可能造成的災難,這些家長已經草木皆兵,即使是一次普通的大暴雨,在雨越下越大之前,他們也趟過雨水彙成的河前來。

一個又一個孩子離開了教室。

教室裡變得空空蕩蕩的。

“Y,嘿,不走嗎?”班長離去時,發覺還有一個人沒有走。這個男孩安靜地坐在桌前,臉色慘白,他穿了一件簡單的灰色體恤,幾乎和昏黃的背景融為一體。

就像落滿灰塵的倉庫裡,蜷縮在角落的一隻流浪貓。

他瞳色渙散地抬起頭瞧了他一眼,班長驚訝地發現,在這樣的寒冷中,他的額發竟然全被汗打濕了。

“你很熱嗎?”他被嚇了一跳,俯下身來看他的臉。

“兒子,你在等什麼?”他的母親已經非常焦急地走進教室裡來催促著,口裡不住道,“地麵通道一定會擁堵,我們得快點回家。”

“你走吧。”Y坐得極板正,脊梁骨像是被誰戒尺逼著一樣挺得筆直,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才回過神來,“我等一會兒再走。”

渾身細胞都在收縮著,他從未感受過這樣持續難捱的疼痛,腿上的綿長的疼痛占據了他的意識,甚至逼得他有點想吐。

在重影中,他看見班長被他壯碩的、穿碎花裙子的母親牽著走出教室,隨後一滴汗水從發梢滴落進眼睛裡,他被刺地閉上了眼睛。

剛才下意識地,他也舉起了智能手表。自父母離去之後,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啟用過聯係人功能。

可是這次他竟然下意識地乾了傻事——想要打電話求助。他茫然在聯係人S中尋找了一圈,滿屏都是沒有意義的姓名,沒有他想要的那個。

他想起了放置在門口的那把避雷傘,閉著眼睛,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描摹出她在後麵追他的樣子,她拖著拿把傘奔跑著,兩條辮子躍動,同時扶著自己因風鼓起的裙子,很快被他甩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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