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五)(2 / 2)

他馬上清醒過來,遲鈍地想起,她沒有來得及被存進聯係人中。

她甚至連“人”都不算。

他冷冷地、刻薄地勾起嘴角,就比如此刻,沒有聯係方式,她隻能傻傻地待在家裡等待指令,就像掃地機器人被卡在地毯裡就不會轉彎一樣。

他看著外麵彙集的雨水,疲倦地閉上眼睛,趴在桌子上,桌子被震得微微晃動著,窗欞發出咯吱的輕響。

“我一個人。”

他再一次對自己咬牙,“你必須自己熬過去。”

等雨停了,雷也熄了,再回家去。

他在連綿的雷聲中昏沉沉地想,暴雨來去匆匆,它總會停。

“Y。”

一聲細細的,微弱的聲音響起。

他懷疑自己幻聽,然而馬上又是另外一聲更加清晰的聲音,“Y?”

怯怯的,擔憂的的聲音,像是貓咪的叫聲。

一隻冰涼的手撫上了他的脖頸,他被涼得一個激靈,抬起快要裂開的頭來。

被擠壓的眼球滿是重影,他慢慢地看見一張白皙的臉,和兩隻垂在肩頭的辮子。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頭發被打濕了,幾根散亂的發絲貼在額頭上,看著跟平時有點不一樣。她慌亂地伸手摸他的額頭:“你哪裡不舒服?”

他懷疑自己在做夢,一把抓住了她滑膩的手,她掌心濕漉漉的,真實的冰涼的觸感,迅速反握住了他,眼珠微微一滯信息更新了一次:“我們得快點回去了。”擔憂的聲音沒在雷聲裡:“一會兒雨會更大。”

她把桌子搬開,忙拉他的手臂,沒能拉動。

Y糊裡糊塗地看著她,他的反應遲鈍,腦子也昏昏沉沉,很想探個究竟,又很想就這樣什麼都不管地相信著她,簡單粗暴地把她當成一個人。

有人堪依靠的安全感湧上心頭,然而卻不能全然放心。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扶著自己的膝蓋,喘息道,“你怎麼知道……要來找我?”

“我追蹤了你的ID。”她蹲下身來,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你現在腿疼對不對?”

她肩膀上的衣服也是潮濕的,摸起來又軟又涼。

“判斷你可能得了關節炎,需要用藥調理。”

“你乾什麼?”

他錯愕向後躲著,然而手腕被她緊緊攥在手裡,隨後被她架在肩膀上,她不容置疑地建議,“你上來,我帶你回去。”

她的力氣一直很大,從前在醫院裡,她就能直接將他架到廁所,那感覺像是被一輛起重機給吊了起來。

然而此刻又有一點微妙的不同,因為九歲男孩整個地壓在她背上,她的肩膀不寬,腰則更細,當Y吊住她脖子的時候,感覺到有些不太穩當,竟然有些擔心自己會把她壓折了。

隨後他手裡被人塞進一把傘,傘柄濕漉漉的,她托起他的膝彎,快步走出了教室。

外麵的風則更潮更冷,撲麵而來。

那把傘“嘩”地撐開,眼前雨絲濃密如簾,城市高聳的建築變成盤踞天邊的黑影,烏雲密布的天就像電影裡畫出來的場景。

蘇傾身上沒有任何味道,也沒有呼吸起伏,隻有皮膚上被雨打濕的一點點冷,但僅僅是因為他趴著的這具少女的骨骼纖弱,好像一根會被風吹彎的秧苗,讓他忽然憂心起了她的脆弱。

假如是一輛車,他想,我會毫不心疼地直接把它開進泥水裡,買它不就是為了用的?

哪怕是一雙愛惜的球鞋,他也不會更留戀,洗乾淨總能再穿,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歡鞋子進水的感覺。

但為什麼當蘇傾毫不猶豫地踏進積水裡,抬起腳向前走時,濃霧使他看不清前路,隻能隱約看到她白而細的小腿從水中抽出,一下又一下,他感覺到一陣非常強烈的不情願。

那感覺就像……就像……

心愛的遊戲機被彆人借走,當著他的麵,肆意往電鈕上澆水的感覺。

坐立難安,恐懼的,心被懸在空中的感覺。

“你怎麼進的學校?”他不由得摟進了一些,兩人的身體緊緊貼著。他想起來門口有門禁,那是為了防止猖獗的兒童拐賣。

“說來話長。”少女的眼睛微微發著藍光,在濃霧裡探索前路。

“……”

“啊,如果你真的很好奇的話。”她微笑起來,當她笑時那藍光便滅了,看起來更像一個羞澀的人類少女,“我花了三小時破解了門禁的密碼。”

“然後呢?你怎麼知道我在哪個教室?”他的小臂已經發僵,仍然牢牢舉著傘,傘下是一塊安逸的空間,她的辮子有時會碰到他的胳膊,一種迷亂的真實感。

他感覺自己真的被一個女孩背在背上。她完全知道回家的路。

蘇傾又笑起來,走上了那條木棧道,黃白的蘆葦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她的頭發也被風吹得混亂,她的眼睛閃閃的:“我猜到的。”

她很高興。

她很少這樣高興過,但是當她成功地將Y解救出來,他安全地趴在她背上時,她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什麼都不再擔心了。

在實驗室裡,她沒有吹過風,也沒有淋過雨,沒有感受到雙腳泡在水裡的感覺,更沒有背著一個男孩走路,這些會觸發警告的刺激,令她感到著迷。

水天一色,都是朦朧的灰,他們慢慢地走在岸邊,像是一副擁有純淨背景的畫。

在十米的距離內,電子表終於感應到了她,建立了關聯。他默不作聲調取了她的數據程序,慢慢下滑。

這是一個長得令他震驚的列表,他翻了幾百頁還沒到儘頭。

過去的五個小時裡,她曾經進行過數百次感應聯係,都失敗了,還有近千次失敗的麵部識彆。

“你對著學校裡的每個人都識彆了一遍?!”

“我沒有。”

“你再說沒有?”心中一陣焦躁,他用手臂蠻橫地勒緊她的脖子,忽然想起來她不怕勒,又恨恨地鬆開。

這樣一個行為異常的人,眼睛會發光,竟然還主動同幾千個人對視,如果哪怕被一個人發現了。他想,萬一發現了身份?

他也不知道會怎麼樣,說不定會被拉回實驗室。

說不定會被處理掉。

他的呼吸咻咻地噴在她脖頸上,心跳也加速了,飆到了200每分,蘇傾的眼睛微微睜大,對他突然的反應感到有些失措。

人類不喜歡撒謊的行為。

她忽然想起這句話,不安地抿了抿唇,“我就是站在每個班級門口掃一眼,然後就退出來了。”

她忽然回過頭來,臉頰擦著他的嘴唇而過,他皺眉閃躲了一下。

原來隻是站在門口掃一下。

你真蠢。他嘲笑自己一句,不知為何卻有一股淡淡的失落湧上心頭。

蘇傾輕輕地問:“你的腿還疼嗎?”

那聲音像落在皮膚上的一片雪花,一點令人舒服的沁涼。不提還好,一提他又想了起來。

Y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不大情願的“唔”,將傘柄煩躁地轉了轉。

“閉上眼睛睡一覺吧。”她將他向上抬了抬,加快了腳步,下載好了數本按摩教程,並存下了醫院骨科的急救電話。

“等你醒來,”她的腳跟已經裂開,小腿上沾滿泥水。當她看到了遠處的房子的輪廓,便微笑起來,聲音朦朦朧朧的,像在講童話故事,“等你醒來,你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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