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七)(2 / 2)

她小心地拿起他操作台上的玻璃環來看,它並不像其他孩子的作品一樣是某個具體的物象,而是非常抽象的、幾何化的有缺口的圓形,而且它是有顏色的,一端呈現出沉澱的淺藍色。

她驚奇地發現,隨著她的手的觸摸,那藍色迅速向另一端蔓延了:“天哪,這是什麼?”

“溫度計。”那個男孩子坐在座位上淡淡地答。孩子們都聚攏過來,好奇地看著,

“你在裡麵灌了什麼?”老師問。

“酒精。”他垂下眼睛。在心裡補充,和0.5cc的藍黑色墨水。

“我知道。”有人說,“其實就是熱脹冷縮的原理嘛。”

“可是外麵到處都是溫度計,為什麼不直接買一個呢?”

孩子們是無法理解的。

老師五味雜陳地想。溫度計是精密儀器,而精密儀器是科學的象征,並非一節手工課可以承擔。

這個玻璃圓環鍛造得光滑且完美,厚度均勻,刻度的間距和位置都經過複雜的計算,他借助了計算機和鍛造儀器,且一定操作得很熟練。

這個叫Y的混血男孩在班級裡沉默寡言,總是獨來獨往,走路有一點輕微的不自然,據說是因為小時候出過嚴重的車禍。但他的科學類科目成績非常優異,已經被聯合政府國立中學錄取。

這樣的孩子,同彆人一定是有點不同的。

老師將溫度計小心地交還給他:“Y,讓我們為你優秀的作品設計一個漂亮的包裝盒吧。”

“加一個蝴蝶結可以嗎?”他忽然抬頭道。

“當然可以。”老師眯眼笑起來,去材料室取紙盒和彩色綢帶。

“為什麼把它做成環形呢?”這個時候,那個做花鳥屏風的中國男孩好奇地問Y,“我從來沒有見過圓形的溫度計,恐怕它在準確性上有些問題。”

“不需要太準確。”Y說,“隻是好玩。”

也許是因為文化相通,他沒有多少抵觸心理,甚至同這個男孩聊了起來:“你不覺得它很像‘加載中’的圖標麼?”

“哈哈,確實。”男孩笑起來,仔細地凝眸看著這漂亮的圓環,“不過,我覺得更像中國古代的一種玉製品‘玦’。”

Y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這枚被包裝在海軍藍盒子裡、紮著銀色綢帶的溫度計,最後被擺在了家裡的茶幾上。

“這是我手工課的作業。”他飛快地瞥了蘇傾一眼,隨意道,“送你了。”

蘇傾拆開包裝的時候,看起來非常驚喜,她一麵拆一麵輕笑著,黑色的眼瞳純淨得像一汪湖:“我從來沒有收到過彆人的禮物。”

“嗯,你拆吧,我先寫作業了。”男孩沒有再看她,挺直脊背走進房間裡。

第二天他發現它被一條細細的漁線繩精心拴著,掛在了她的脖子上,隨著她彎腰鋪床的動作來回擺動。

“這是溫度計。”他詫異地喊起來。

“我知道。”她笑起來,低頭看看它,笑渦愈加天真愉快,“太好啦,我現在看溫度非常方便。”

“哪有把溫度計掛在脖子上的?”他撲過去就要把它卸下來,“快給我摘下來,蠢到家了。”

“不。”蘇傾搖著頭,捉迷藏似的躲著他,最後被他逼到角落裡,還堅持抬手格擋住他的手,牢牢護住了胸口。

“這是Y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

“……”他的動作猛然停止了,將頭偏向一邊。

“又不是隻有這個。”他的睫毛顫了顫,極小聲地嘟囔道,“這算什麼?”

以後還有更好的。

——多的是更好的。

夜幕降臨時,蘇傾敲敲門,輕手輕腳地走進Y的房間。

縮在被子裡的男孩故意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蘇傾撫平裙子,慢慢地坐在了床頭,幫他透出的瘦弱脊柱的後背蓋好被子,隨後從一片樹葉書簽那裡,展開了那本銅板紙書。

床頭燈發出昏黃的光亮,映照著她的側臉和長睫,使得這幅畫麵格外安穩靜謐。

“老木匠給匹諾曹買漂亮的衣服,買來書包、書本,讓他去上學……”

她細柔的聲音響起來,睫毛輕輕顫動著,那雙黑色眼睛格外專注,與其說是在念,不如說是自己沉浸其中。

一開始提出要哄他睡覺的時候,睡衣褲腳拖到地上的Y表現出極大的抗拒:“你在說什麼?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的年齡就是屬於兒童的類彆。”她看了看手上的彩色的繪本,“如果你真不想要的話,那就算了。”

“……”

最後,他還是允許她在床頭念繪本,因為他的父母從未這樣做過,他心裡也感到一絲好奇。

直到她念完了一本厚厚的格林童話,又念完了一本安徒生,最後拿起了她從地下室偷出來的這本《匹諾曹》。

Y昏昏欲睡,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轉過身來,拿額頭偎著她的裙擺——他似處在虛幻中,越來越分不清楚她和真人之間的區彆,也懶得分清。

他甚至覺得自己有時能感覺到她的溫度,聽到她的心跳聲。

銅版紙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頁,書頁上露出女孩烏黑的專注的眼睛,她的眼尾稍稍挑起,這雙明豔的眼睛裡,卻盛著懵懂的、略顯嬌憨的神色。

“‘爸爸,我去上學了!’小木偶背起書包,蹦蹦跳跳地離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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