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安比蘇傾稍高一些, 一雙眼睛睫毛纖長,眼尾處尤其濃墨重彩。四目相對的瞬間, 薇安眼裡流露出片刻的妒忌, 不過這妒忌很快變成了驚詫。
“真像啊。”
她有些失態地盯著蘇傾研究了半晌,留著殷紅指甲的手指輕輕刮過她的臉,又拽了拽她的辮子, 蘇傾叫這個美人這麼一模一拽, 沒想著躲開, 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 直挺挺地仰頭看著她。
“天呢。”她一麵驚歎著,一麵手摸到她頸後的時候,蘇傾慌亂地向後退了兩步, 逃也似地跑掉了,“我去給你倒些喝的……”
端著飲料和小點再回來的時候,薇安已經翹著腿坐在了沙發上, 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過來:“最近查得這麼嚴, 他竟然還敢在家養一個仿得這麼真的機器人。”
蘇傾手裡托盤一歪,差點將飲料掀翻, 整個人好像被扔進了冰水裡, 好不容易才將托盤穩住, 擱在了桌上,她蹲在桌子前,擋住自己的麵孔,半天沒有起身。
“嘿。”薇安瞥了一眼桌上, 敲敲桌子不冷不熱地叫她,“有熱牛奶嗎?我不喜歡喝冷飲。”
“……有的。”蘇傾慢慢地站起身來,僵硬地往廚房去。
薇安向後靠在沙發上,仰頭打量屋裡的陳設。
由於父母工作忙碌的關係,她從小是被人工智能管家照顧長大的,實在太熟悉它們與人的分彆。雌性生物都有自己的氣場,氣場相碰,一定會窺視打量,暗中比較。
真正的女孩,不可能有這樣白紙一樣的毫無波瀾的眼神。
雖然詫異,但這件事發生在Y的房子裡,薇安就覺得理所當然:他那樣的人,擺一個機器人保姆照顧他的生活不足為奇,至於頂風作案——他像是會服從管教的人?
牛奶端上來的時候,蘇傾開始詢問她的來意。
薇安掃她一眼,這個機器人保姆看起來太嬌弱了,隻十六七歲的模樣,一張臉沒有巴掌大,還梳著兩個麻花辮子,像風中一朵白色的單瓣花,Y會留著這種類型的AI,實在令她意外。
她漫不經心地說:“我想在同Y結婚之前,做一些慎重考量。”
蘇傾的眼睛眨了一下,在一瞬間有點不太明白這個詞彙的含義了:“結……婚?”
“結婚。”薇安重複道,“你知道公民有這個義務,尤其是聯合政府的公職人員,二十五歲有一道生育線,現在他離二十五歲還有三年,留出交往時間,算下來也不寬裕,必須要從現在開始規劃。”
“他好像不太會做人生規劃,總是隨心所欲,這是個缺點。”薇安批評著他,但語氣卻沒有責怨的意思,“任何事情最好還是要提前列好計劃,就不會手忙腳亂。”
“你同他……商量過嗎?”蘇傾茫然地望著她。
“當然。”薇安勾起嘴角,仿佛在自嘲,看起來心情卻很好,“他說他有結婚對象,當時我真是五雷轟頂。不過後來我找人仔細調查了他的情況,包括他初中、高中的同學,發現其實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個人,大家都說他沒有談過戀愛。你也看到了,家裡也沒有彆人。”
“隻要他不是同性戀。”她笑了笑:“真是為了拒絕我,什麼辦法都使得出來。”
蘇傾抿了抿唇,她覺得心口有些酸澀的甜蜜,但同時摻雜了刀刃,它們攪在一起,絞成一股分不開的糖。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很想說些什麼,不過現在她不能說出口。
因此她垂下睫笑了:“你剛才說,最近查得很嚴。”
“是啊。”薇安冷笑一聲,“叫人發現了,可不隻是仕途的問題。最嚴法令……”她轉過來,在她不笑時,那雙冰藍色的瞳孔顯得冷冰冰的,“你明白什麼叫做法令?包庇一樣會承擔法律責任。”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她漫不經心地喝掉了最後一口牛奶,“我相信他有這個能耐,不會讓人發現的。就算有人想利用這件事情做文章,我爸爸也能想辦法壓下來。這點本事,我們家裡還是有的。”
她覺得探訪得差不多了,捋著包臀裙優雅地站起來,抱懷駐足在魚缸前,欣賞著著巨大的斑斕的黃黑相間的熱帶魚緩慢地在珊瑚間遊動。
蘇傾默然同她一起看著這些魚,玻璃魚缸反射出她蒼白纖瘦的臉和烏黑的眼睛。
“彆害怕,小朋友。”薇安嘲笑道,“在結婚之前,你應該可以繼續留在這裡,隻要你安安生生的打掃你的房間,不出這間屋子給他找麻煩。”
“不過結婚之後……”她注視了蘇傾一會兒,似乎沒想好該怎麼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返身噠噠地走出門口,“就等結婚之後再說吧。”
薇安走了之後,蘇傾一個人靜默地站在廚房裡,夕陽從側窗投進來,印在她的側臉上,她按著半隻番茄,手裡的刀懸著,半天沒有落下來。
“如果那天沒去超市就好了。”她有一點責怪自己,不,是非常責怪自己,翻江倒海地責怪,“為什麼要去超市?為什麼偏要那天去?”
她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眩暈,側窗的陽光好像變得極其刺眼,恍惚中像是一道潔白的聖光,從那窗戶上飛出來,撲麵而來,她猶疑地揉了揉眼睛。
肅殺如暴雪的光捂住了她的嘴巴和鼻子,令她透不過氣,在酸軟中慢慢地窒息。
她感到自己的關節逐漸鏽蝕,血管裡的血液在逐漸冰凍,她的心跳也停止,一切生機離她而去,她倒著穿行四季和時光,越縮越小,仿佛變成了一塊小小的頑石,又好像變成了草葉上的一滴霜露,“啪”地一下滴進水潭裡。
天寒地凍,天地都倒轉。
“我要死了嗎?”蘇傾疑問著。
“我可能……是要死了。”她像是大雪紛飛裡的雪人,睫毛上堆積了越來越多的雪花,她荒唐地笑了一下,慢慢閉住了眼睛,顫抖的睫毛濡濕,像是猛地被吸入無儘的深淵。
“蘇傾……”
“蘇傾……蘇傾……”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一聲一聲地叫她的名字,“蘇傾?”
一雙手觸摸過她的臉頰,脖頸,手臂,像是一團溫暖的火,反複烘烤著她,慢慢地將僵死的蛇解凍。
冰雪化開時,她終於慢慢地張開眼睛,先看到了Y抿起的蒼白的唇,旋即是他瞬間溢滿怒火的眼睛。
“你怎麼回事蘇傾?!”她被人劈頭蓋臉地吼了一嗓子,本能地一個激靈。
Y第一次像個彈筒樣炸開,失態地衝著她發火,“幾個月充一次電?是不是定好的?腦袋裡在想什麼?沒電了你,你——”
她發現自己安然躺在他膝上,背靠著他懷裡的熱度,頸後連著一根充電線,溫暖的力量正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身體裡。
一串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打在沙發上,雨打荷葉似地密集和清脆。
Y僵了一下,惡狠狠地一把將她按在懷裡,好像被一盆水澆了個兜頭蓋臉,把所有明火澆得隻剩徐徐燃起的狼狽黑煙。他舔了舔下唇:“……不許哭。”
他把她扭了個向,用力太大,線都給拽掉了,他忙撿起來給她接好。
Y用拇指將她臉上的眼淚胡亂抹掉,親了親她發冷的臉頰:“彆怕,沒事,隻是沒電了而已。”
她身上比往常更涼,摸上去像冰錐子一樣,Y想她是嚇壞了,把外套脫下來披著她身上,卷著衣服將她抱在懷裡。
“沒電了?”蘇傾沙啞地重複一遍,聲音細細的。
“嗯。”
她忽然地伸臂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