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仰躺下去,枕著手臂看天花板發呆。
白色百葉窗外藍黑的夜色透出,走廊裡的腳步聲都變少了。蘇傾隔著被子拍了拍他,“八點多了。想睡的話可以接著睡。”
“我睡不著。”他垂下眼,“你上來,我們說說話。”
蘇傾瞥了一眼他纏著繃帶吊在床角的右腳,神色溫柔地把百合花瓣卷了卷,沒有作聲。
Y的眼神挪到她臉上,看了半晌,哼了一聲,困倦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屋裡的燈忽然“噗”地熄了,他的睫毛顫了兩下,隨即聽見病床發出輕微的“吱吱”的輕響,有人小心翼翼地爬上來了,帶著涼氣的衣服角貼了過來。
他立即往右靠了靠,閉著眼睛伸手一摟。
蘇傾現在也是個小女孩體格,小心地調整了幾下姿勢躺好,展了展裙角,她揚起下巴,下頜讓他刺棱的短發弄得有點兒癢。他側過身埋在她脖子上嗅了嗅,歪起嘴角:“有股牛奶味。”
她摸了一把他的後腦勺,輕輕笑道:“胡說。”
“不許摸我的頭。”Y警告。
蘇傾眨了眨眼睛:“為什麼?”
“會長不高。”
上擔架前他比照過了,現在他比蘇傾還矮上幾厘米。
他無聲地吸了一大口氣,手臂越收越緊,蘇傾感覺自己像是個柔軟的大抱枕,被他抱著壓扁了,又慢慢地放開。所有已說和未說的,都在這狠狠的一抱裡。
恢複原狀時,他在她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像是男孩親吻自己最愛的玩具,隨後抱著她再度睡去。
蘇傾的眼睛眨著,越來越慢,最後在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道中意識模糊。
她真正地體會到了睡夢的感覺,她在每一個夢結束之後掙紮著醒來,睡眼惺忪地用圓珠筆在手背上記下夢的內容,圓潤的娃娃體都寫扁了。
“天上飛的獅子。”
“我去上學。”
“……還有Y。”
她偏過頭去,歪頭瞧他半晌,眼裡的光芒如月色流轉,將臉湊過去,在黑暗中親了一下男孩的嘴唇。
*
Y出院的那一天,蘇傾同他一起回家。在這個平行世界裡依然有著矗立於蘆葦叢中的木格柵房子,風車在晚霞中緩慢地轉動著。
“歡迎回來。”
同樣嘶啞的掃描儀,隻不過這次掃到蘇傾時,它沒有發出“非法入侵”的警告,而是對著她“哢嚓”地拍了張照,閃光燈照得她下意識地拿手背遮了一下眼。
“客人信息已錄入,傳送中……”
Y毫不客氣地用傘柄戳中了紅鈕,柵欄門自動向內打開,門上爬滿了千葉紐扣藤的藤蔓,這些藤蔓汁水充分,青翠欲滴,不像是被荒廢過的樣子。
蘇傾身上背著行李包,把辮子拂到身後,扶著Y一蹦一蹦地走上台階時,門忽然開了。
門裡隱約傳來電視的聲響,一個穿黑色連衣裙的、留著漂亮的長卷發的亞裔女人站在玄關處,兩隻眼睛瞪得很大,似乎被雷劈中了。半晌,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天呢……”
蘇傾看見她胸前掛了一隻圓形的小巧的銀項鏈,歪著頭細瞧了一會兒。
“讓我們進去。”Y瞥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睛,膝蓋的疼痛讓他頭上生滿汗珠,一兩顆順著臉頰滾下去,右手的拐杖在地麵上蹭了蹭,似抱怨又似撒氣道,“站著好累。”
“麗華,怎麼了?”德國男人從屋裡走出來,他的麵容從陰影走到光下的瞬間,也仿佛被雷劈中了一樣愣住不動了。
蘇傾卻認得這個人,在這棟大彆墅的牆上掛過他的軍裝肖像,一個英俊而冷傲的男人。
“嘿,Y。”從表情可以看出他並不常笑,不過,此刻荒誕而矛盾地抽了抽嘴角。他的目光看過蘇傾,又落在Y身上,揚了揚手上的小木盒子,“你知道嗎?我剛才正在擦你的骨灰盒。”
這個世界原本的Y,三歲時因為敗血症夭折。
女人似乎是崩潰了,她蹲下去,一把抱住了Y,不顧他的掙紮親吻他的後腦勺:“孩子,你是怎麼從那邊過來的?”
*
“你們怎麼過來,我就怎麼過來的。”
一刻鐘後,Y坐在沙發上說若無其事地說。
他的拐靠在一邊,纏得像粽子的腿懸垂在沙發上,Y的父親傾過身伸手捏了捏。他很煩躁躲開了這幼稚的觸碰:“你幾歲了?”
暫時沒有人留意他的話。
沈麗華將蘇傾抱在膝上,正輕聲細語地拿帶著南方腔調的中文同她講話,蘇傾今年十一歲了,但亞洲人的骨架子仍然偏小,她坐在成年女人懷裡,顯得很乖巧。
“長得像瓷娃娃一樣。”她驚歎地撥弄蘇傾的小辮子,又摸她的臉,蘇傾的睫毛飛速顫著,臉有些發燙。
“我做夢都想要一個小女孩,我們周末去買小女孩的衣服?”沈麗華牽著她的手不放,寵愛地親吻她的臉頰,像母親對女兒一樣,蘇傾覺得自己鼓了氣,慢慢地膨脹,漂浮,快被這個吻融化了。
“傳送到這裡,確實是個意外。”
“一開始的時候,你媽媽很想你,她經常忍不住在晚上去找你,跟你說話。”Y的父親平靜地說,“不過你這小白眼狼——”
“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傷心,還握緊拳頭,讓我們滾出你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