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嫋嫋的大清晨, 鄰裡鄰居養的雞爭先恐後瞎叫喚,一日之晨時, 處處都是熱鬨。
槐花縣西城,安記酒樓後院, 央央醒來推開窗, 窗外霧氣繚繞,霜降的時候有些冷, 央央搓了搓掌心,提高了聲音:“琳兒,燒些炭。”
耳房睡的丫頭翻身起了床, 抖開一件鬥篷裹著,燒了旺旺的炭盆端進屋來。
“奶奶。”
央央坐在梳妝台前梳著發。
銅鏡裡的女人約十八九歲的模樣, 眉眼裡帶著困倦。
“奶奶,那姓劉的混子昨兒晚上又堵在咱酒樓門口鬨事,非說吃出來螞蟻了, 要奶奶親自去道歉呢, ”琳兒手腳利落給央央挽了一個婦人發,裹上了靛青色的頭巾,斜斜插了一根木簪, 她一邊兒給央央耳朵上掛著耳環一邊兒喋喋不休, “那劉混子的心思滿城人誰不知道, 就想欺負您呢。”
“可惜咱們老爺去的早, 小少爺還是個孩子呢, 就可著您欺負。您才多大, 守著安記酒樓多不容易……”
央央盯著銅鏡中自己發了會兒呆。
安陽是安家收養的養女,算是安樓的養妹。十五歲及笄時本該相個人家出嫁,但是安樓意外受了傷,許是時日不長。雙親不在,妻子早逝,獨子年幼,偌大的安家數來數去能依靠的隻有這個從小養大的妹妹。安樓與安陽一合計,索性娶了養妹為繼室,把安家和獨子托付給了安陽,撒手人寰。
從十六歲到十九歲,安陽守著安家酒樓和小侄兒三年時間,隨著她長大,月季花似的嬌□□兒家,逐漸吸引了不少豺狼,情況是越來越不妙了。
那劉混子就是西邊一個無賴。吃老娘家吃嶽母家,東家摸東西,西家欺負女娃,偏生是個光腳的,沒人拉的下麵子去惹,助長了混子的囂張氣焰。
劉混子就盯上了花兒嬌似的安家寡婦。說是寡婦,這當地人誰不知道是養兄為了安家的產業,娶了妹妹立家。這說是小寡婦,實際上,八成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
把這樣的小寡婦搞到手,可不是這種混子心心念念想要的。
安記酒樓門口,經常就有這種混子生事。彆的要求也沒有,就是讓當家老板娘出來。
這要是見上了,指不定要伸手占占便宜呢。
酒樓的裡夥計已經在打掃衛生,廚房裡準備好了早膳,準備去叫安萬生。
萬生是安樓的獨子,安陽的侄兒,今年十四歲,隻比安陽小了五歲。
“姑姑。”
十四歲的少年身量已經長開了,比央央還要高出一截。就是少年還單薄,不足以與成年男人一樣給人安全感。
他繼承了父母親的容貌,紅唇齒白,明明出生商賈家庭,渾身卻透著書卷氣息。
他也在讀書,打算走科考這一路。
少年坐在了央央的對麵,等央央舉筷。
在家中沒有外人,萬生從來不喊她‘母親’,而是依舊按著原來的稱呼,喊她‘姑姑’。
許多人說是少年不肯接受繼母,也或許是不知,在少年心裡,姑姑的分量和母親截然不同。
“萬生,今日去書院,一走又是半個月,天氣冷了,我給你做了件夾衣,你再多帶個手爐,彆凍著了。”
用過早膳,央央叫來萬生吩咐著。她眉目溫柔,叮嚀萬生的模樣像是母親,像是長輩,卻又不像。
安萬生已經比她高出一截了,站在她麵前時,還是低著頭,溫馴一如過去。
“勞累姑姑了。”
“說什麼勞累,這個安家就你我二人,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也就隻能為你勞累了。”
央央抿著茶淺笑著。
她還是花兒一樣的年紀,雖做婦人打扮,眉目裡的女兒家嬌氣依然在。在外她是安記酒樓說一不二的老板娘,在後院,她還是那個安家嬌寵著長大的小女兒。
安萬生眼神溫柔看著央央。
“是啊,就你我二人了。”
“那到也不一定。”
琳兒從外麵打了簾子進來,嬉笑著:“少爺再長大兩歲,能立家了,奶奶就該找個夫家改嫁了。”
央央還沒有反應呢,安萬生臉色一沉,少年眉目裡多了些惱意。
“改嫁不改嫁的,是你說了算的?”
小主子生氣了,琳兒隻吐吐舌頭。
“這可不是我說的。城裡有名有新的媒婆上咱們家門都好多回了,都指望著給奶奶說一門親事呢。”
“也就是小少爺您年紀小,奶奶放不下您,不然早就成婚改嫁了。”琳兒給兩個主子添了茶,歎氣,“這也是應該的不是麼。奶奶總不能在安家守一輩子吧。”
安萬生沒說話了。
“行了,你少說兩句。”央央在炭盆上烤了烤手,含笑對安萬生說道,“你彆聽她渾說。我總要看到你長大成人的。”
這話卻沒有安穩到安萬生。萬生拉著臉,難得沒個風度,轉頭就走。
“這孩子……”
央央嘴角一翹,笑容裡多了些意義不明。
“奶奶,您還是太寵著小少爺了。這麼明了的事兒,總該早些告訴少爺的。他都十四歲了,不是個孩子,您啊,適當放放手讓少爺來掌管安家,安安心心準備選個好夫家才是您該做的。”
琳兒跟了安陽太久,久到之前還是喊姑娘主子,又到了現在喊著奶奶。指不定再過幾年,她還要跟著央央出嫁。
“再怎麼說,萬生還小,一時不接受也正常。”
央央揉了揉額角。
她是打定主意要改嫁的,畢竟她還要去尋……那個人呢。
琳兒出去沒多久,開著的窗飛進來了一隻鳥兒。
“凍死鳥了,凍死鳥了。”
百靈抖著翅膀落在炭盆邊,哆哆嗦嗦開始烤火。
央央笑彎了眼,主動給百靈喂了一碟瓜子肉。
“找到了,主人,找到臭道士了。”
百靈跳起來落在央央的袖子上。
央央漫不經心道:“什麼臭道士,會不會說話?是清濛道長。”
百靈沉默了良久。
“……好哦。”
不是都對著撕了百年,他跟著主子一直喊著臭道士,不要臉的,死麵癱的。這怎麼突然,就改的這麼客氣了?
“找到清濛道長了。”
百靈還是順著自家陰晴不定的主人說:“道長現在就在主人的身邊。”
“不是他。”
央央伸出手在炭盆上烤了烤,慢條斯理道:“那孩子,不是他。”
百靈想了想:“哦,您是說萬生小少爺?當然不是我們清濛道長了。清濛道長在您隔壁。”
央央這才彎了彎眼睛。
就在隔壁啊。
真好。
安記酒樓大清晨就開門迎客,到了中午門庭若市,來往客人數不勝數。
酒樓大堂和二層包房全是客滿,夥計們跑上跑下還險些忙不過來,央央甚至把琳兒都借出去,給掌櫃的幫忙算賬。
她獨坐在三樓,手中抱著一個小手爐,靠著軟綿綿的皮子墊守著。
“叫你們老板娘出來!老子從昨天等到今天,不讓老板娘給個交代,老子就砸了你們店!”
大堂裡,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們凶神惡煞,推搡著店中夥計,在客人最多的時候鬨得不可開交。不少在大堂裡用飯的客人一看見這種麻煩事兒,剛坐下的起身就走,開吃的端著碗出門,還有些直接跟著鬨,不想給錢轉身就走。
夥計們人少,一麵要防著鬨事的人,一麵還要盯著吃飯不給錢的客人,哪裡分心的過來,短短一會兒工夫,酒樓損失的就大了去了。
“口口聲聲要找老板娘,不知道幾位找我所為何事?”
央央身上穿著一條長及腳踝的靛色披風,珍珠子母扣上還墜著一條珠鏈,她從三樓下來,手中抱著暖手爐,耳邊的明月璫一搖一晃,和衣襟的珠鏈一樣,節奏輕巧。
十八九歲的年輕小婦人,眉眼裡都是花朵剛開的燦爛,嬌俏可人的女子從樓上走下來,聲音柔軟,卻讓全大堂的人都忍不住抬眸去看。
央央提著裙慢步而下,隨意坐在了大堂中長條凳上,似笑非笑看著那幾個鬨事兒的混子。
幾個混子找老板娘,還不是想著能沾點便宜,摸摸小手輕薄一二。
哪成想這老板娘來了是來了,偏她那通身的氣勢,往那兒一坐,自在的模樣像極了高高在上的貴婦,和市井小婦人中,似乎差了一個天地。
這好欺負容易上手的小婦人,和不好欺負看一眼就膽顫的小婦人,誰都知道該欺負誰。有的好欺負的小婦人,縱使欺負了去,也未必會被那膽小的捅出去。可遇上個硬茬兒就不好說了。
這安記酒樓的小寡婦,起初是個好欺負的,可她有個不好欺負的侄兒。十歲出頭的小子手裡攥著一把殺豬的長刀站在他繼母麵前,小狼崽子似的眼神讓人害怕,莫說是上手占占便宜,嘴上討一兩句輕薄,心裡頭都是害怕的。
那小狼崽子去上了學,瞧著書生氣息越來越重了,混子們又覺著,這小婦人可沒有一個能豁出去命的人護著了,可不是任人欺負的。
可幾年時間,小婦人也變得潑辣起來,嘴上不饒人,又躲著人半分便宜都沾不得,是個滑不丟手的。
再滑不丟手,可混子裡心裡還有念頭,就總能找到機會來欺負一二。彆的不說,把老板娘哄了出來,圍著說幾句葷話的,還是經常有的。
小婦人從起初氣紅了臉,再到反口怒罵,到了如今,已經學會了羞辱人,還都是這群混子們的指導,硬生生把一個嬌姑娘給逼成了凶娘子。
可以往,也沒有如今的模樣啊。
央央好整以暇,那眉目裡的輕慢,甚至還有一絲笑意,就好像眼前鬨事的幾個粗漢,和路邊等著人逗弄的野狗似的。
看著凶,人上前一步,就能嚇得夾著尾巴跑。
幾個混子去看為首的細長個子的男人。
為首的漢子,就是姓劉的混子。
這劉混子盯著小婦人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從小婦人還是安家的女兒時,那會子,劉混子就惦記上了,翻牆什麼喪天良的都做過,讓當時的安樓抓了,狠狠教訓過,腿都打斷過一次。
也正是因為這個,劉混子彆處哄了再多的女人,總忘不了安家的小婦人,隔三差五不來逗逗,就覺著不自在。
劉混子生的也算是標致,就是油頭粉麵,膩人的慌。那眼神又渾濁不乾淨,讓人看了就煩心。
如今他盯著央央的模樣,就像是見了肉的狼,眼睛都發綠光了。
“安娘子,許久不見,這皮膚又滑嫩了不少,哥哥給你摸摸看,是不是塗了脂粉。”
劉混子一見央央心中也有兩分恍惚,可還是按著原計劃,伸出了手去試圖輕薄央央。
央央一動不動,嘴角噙著笑靜靜看著他,等他的手逐步靠近。
不對。
那劉混子心中一個咯噔。
這小婦人從來是個不吃虧的,若是放在以前,他敢伸手,這小婦人就要拖把刀出來,一臉凶狠想要砍人的模樣。
那潑辣的模樣,讓劉混子看見了心裡就發癢,總想把人就這麼按住,好好羞辱到哭出聲來。
今兒她不伸手了,一臉帶著笑,劉混子反而心裡咯噔了。
這小婦人可不是個脾氣好的,她笑得出來,可是有後招了?
平日裡拖把刀防身的小婦人今兒這麼乖,可不是有鬼!
劉混子手僵持在半空,硬是沒敢伸出去。
“老板娘,你這飯裡可吃出了螞蟻,你得給我們一個交代,這看病的錢,可不是個小數目。”
收回手,劉混子換了個由頭。
央央眉眸不動。
“琳兒,去縣衙請捕快大哥來一趟,就說我今兒打算為民除害,砍死幾個禍害,請大哥來做個見證,彆誤抓了旁人。”
“好的奶奶,我這就去!”
那琳兒二話不說就推開門口看熱鬨的。
“都讓開,我家奶奶打算血洗門口了,你們惜命的都走遠些,彆叫腥臭的血沾染你們了。”
“再來兩個人準備,待會兒抬屍體走啊。”
丫頭也是個狠人,朗聲說罷,推開人就去抽了一把長刀給了央央,又推開看熱鬨的人:“都走了都走了,關起門來殺人,免得讓你們害怕!”
看熱鬨的嚇唬地,抱起小孩的趕緊跑,嘴裡頭還嚷著:“殺人了殺人了!安家的小寡婦要殺人了!”
央央手裡這回是握了刀了。
她起身時,還輕輕把手爐放下,捋了捋衣袖。
大堂的客人又多遠躲多遠,就連劉混子同來的幾個好友,也慫的一逼躲在桌子下頭去了。
俗話說,橫的怕不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