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睨了他一眼,仿佛有些不屑似的,轉身跳下石階,懶洋洋地趴在藤蔓陰影裡假寐。
阿史那畢娑回頭朝瑤英微笑:“公主,沒嚇著您吧?”
瑤英看著他碧綠色的雙眸,搖了搖頭。
阿史那畢娑的母親是突厥公主,父親是王庭貴族,身姿挺拔,麵容俊朗。那天匆匆一瞥,她覺得他的眉眼和曇摩羅伽有些像,現在細看,其實並不像,隻是瞳色相近。
畢娑笑了笑,笑容似廊外金光般明亮燦爛,明明是一副風流浪蕩的做派,說話的語氣卻真誠得近乎憨厚:“要不是公主的水莽草,王難逃此劫,公主是王庭的貴客,假如以後薛延那還敢冒犯公主,公主不必害怕,派人給我報個信就行了。”
瑤英謝過他,進了內殿。
畢娑站在門廊裡,望著她的背影,出了一會神,撓了撓腦袋,搖頭失笑,繼續戍守。
內殿空闊疏朗,金玉塑身的佛像、香案全都撤下去了,空氣裡還有淡淡的香氛縈繞。
曇摩羅伽盤坐在氈毯上,一身雪白金紋袈裟,手邊一串持珠,清朗出塵。
兩個侍者跪在一旁,送上藥湯,他端起藥碗一口飲儘,速度很快,動作卻很優雅。
侍者端著空碗退下。
瑤英目光落到曇摩羅伽臉上,他氣色好了很多,麵如冷月,眸光清澈,又或許是他太淡然平靜的緣故,讓人很難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曇摩羅伽眼簾抬起,示意瑤英坐下。
瑤英在他對麵跪坐,她平時懶散,但是麵對著眼前這尊佛,不自覺就腰板挺直,坐得規規矩矩。
曇摩羅伽眸光微垂:“公主為何不去天竺?”
他語氣平淡,正因為這種無情無欲的平淡,帶了幾分淡淡的威壓,瑤英坐姿更加端正了,不答反問:“請法師恕我冒昧,法師為什麼派攝政王蘇丹古去高昌?”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
瑤英輕聲問:“法師是不是想和高昌結盟?”
曇摩羅伽視線落到她身上。
瑤英和他對視,緩緩地道:“高昌的國主和貴族大多是河西望族,是漢人,高昌效仿中原王朝禮製,儒學興盛,禮儀風俗一如中原,王庭仇視漢人,所以法師隻能秘密派攝政王去試探高昌國主的意向。”
蘇丹古獨自一人去高昌,肯定身懷密令,當時北戎正大舉入侵王庭,瑤英猜測曇摩羅伽可能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給王庭留一條後路,所以讓蘇丹古去高昌求援。
曇摩羅伽的神色證實了瑤英的猜測。
她話鋒一轉:“我猜,高昌拒絕了攝政王。”
曇摩羅伽默然不語,深碧色眸底有淡淡的異色掠過。
瑤英迎著他的視線,道:“小國寡民,高昌的立國之道是左右逢源,以臣服於每一個強大的王朝來換取生存,如今北戎強盛,高昌向北戎稱臣,王庭雖然繁華,終究兵力有限,高昌不會冒著得罪北戎的風險和王庭結盟。”
高昌東連中原,西通西域,南扼絲綢之路,北控草原,道路縱橫,各部族混居,地理位置決定它可攻不可守。從古至今,這座絲綢古道上的綠洲之國舉步維艱,一直在各個政權和勢力的夾縫中努力生存。
中原王朝曾在高昌置州縣,留兵鎮守,後來中原大亂,無暇西顧,西域陷入紛亂,高昌和其他西域小國不能溝通中原,隻能各自為政。
瑤英已經打聽過了,現在的高昌國主姓尉遲,是隴西望族之後。高昌臣服於北戎,尉遲國主兩年前娶了北戎瓦罕可汗的侄女為夫人。
她看著曇摩羅伽,笑了笑,這才開始回答他剛才的提問:“法師,我留在王庭,可以為王庭出使高昌。”
殿中不知道熏了什麼香,淡淡的香氣嫋嫋浮動。
曇摩羅伽望著瑤英,眼眸深邃,微微怔忪。
瑤英神色鄭重:“高昌曾是中原治下州縣,國主貴族仍然心念中原,我是大魏公主,我出使高昌,比攝政王勝算更大。”
高昌不願得罪北戎,但高昌也不會真正臣服於北戎,他們的國主貴族始終希望能恢複和中原王朝的聯係,她是大魏公主,由她出使高昌,這一次高昌國主說不定會考慮曇摩羅伽的提議。
瑤英停頓了一下,繼續道:“也許我說服不了高昌國主,不過至少高昌不會成為王庭的敵人。眼下,東自遼海,西至西海,南至河隴,北至北海,都臣服於北戎,王庭一國之力難以抗衡北戎,不管高昌的回答是什麼,大魏願與王庭結盟,共同抵禦北戎。”
曇摩羅伽凝望瑤英良久。
少女聲音嬌柔婉轉,語氣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說出來的話代表了什麼。
從東到西,大魏、王庭、高昌……還有更多想東歸的小國,假如這條同盟真的達成,改變的將不是王庭的命運,也不是西域的格局,而是天下大勢。
曇摩羅伽想起十三歲那年,當北戎騎兵攻入聖城之時,那漫天狂卷的黃沙,他心中默念經文,率領中軍迎向如洪流般鋪天蓋地而來的敵軍。
從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肩負起這個國度,直至死去。
他是佛子,是君主,可眼前的公主隻是一位嬌弱美麗的少女,流落域外,前路渺茫。
曇摩羅伽手中持珠晃了晃,輕聲問:“公主為什麼想和王庭結盟?”
瑤英唇角輕翹,雙眸定定地看著曇摩羅伽,微笑著道:“因為你。”
曇摩羅伽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