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離京(1 / 2)

嫁給一個和尚 羅青梅 17212 字 8個月前

第51章

死水一般的沉寂。

滿室燭火晃動。

李仲虔迎著眾人審視的視線,一步步上前,腳步微微打晃。

戍守的金吾衛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攔住他,紛紛看向主宴桌的李德。

李德喝得微醺,臉龐有些發紅,放下酒杯,雙眼微眯,望著麵色蒼白的李仲虔,沒有做聲。

金吾衛對視一眼,留在原地,抬手握住刀柄,警惕地盯視著李仲虔。

在席的文武大臣麵麵相覷。

鄭宰相沉吟片刻,歎了口氣,起身離席,提著鎏金銀壺迎向李仲虔。

他麵上帶笑,倒了杯酒遞給李仲虔,壓低聲音道:“文昭公主於國有功,可惜天妒紅顏,她的這杯酒,應該由你這位胞兄來喝。仲虔,文昭公主出閣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是他的真心之語。

文昭公主已經死了,她用一樁婚姻換來母親和兄長後半生的安穩,李仲虔若是犯傻,公主不是白白犧牲了嗎?

李仲虔卻毫不領情,眼簾抬起,鳳目寒光浮動,瞥鄭宰相一眼,像在看一個死人。

鄭宰相不禁渾身汗毛倒豎。

李仲虔直接越過他,踉蹌著走向李玄貞的坐席。

李玄貞抬頭和他對視,一動不動。

兄弟倆都生了一雙鳳眼,四目相接,一個麻木,一個陰鬱。

東宮屬臣跳了起來,攔住李仲虔:“衛國公,你的席位不在這。”

李玄貞擺手示意屬臣退下。

屬臣們皺眉對望。

李玄貞麵色微寒,冷聲道:“退下!”

屬臣們隻得退下。

李仲虔麵皮抽動了幾下,一掌拍向李玄貞。

驚呼聲此起彼落,金吾衛飛身上前。

哐啷一聲,李仲虔的拳頭擦過李玄貞,整個人收不住勢,倒在了氈席上。

金吾衛呆立當場,眾人詫異地站了起來,看著掙紮著想爬起身的李仲虔,搖頭歎息,目光帶著惋惜和同情。

剛才他們都看見了,李玄貞並沒有做出躲閃的動作,離得這麼近,李仲虔居然沒傷到李玄貞,自己還倒下了,看來李仲虔真的廢了——他可是鋒芒畢露、攻城奪地從不退縮的李仲虔啊!

東宮屬臣再次上前。

李玄貞一個警告的眼神掃視過去。

眾人雙拳緊握,咬牙退下。

李仲虔掙紮著爬起來,重新撲向李玄貞,一拳砸過去。

這一拳沒有多少力道,不過李玄貞依舊沒有躲開,被打得輕輕偏了一下頭。李仲虔繼續揮舞拳頭,他還是一動不動,拳頭雨點似的落到他臉上身上。

李德一直注意著兄弟倆的動靜,見狀,眉頭輕擰,示意金吾衛拉開兩人。

金吾衛撕開兄弟倆,李仲虔武功全廢,被直接拖拽出席位,李玄貞臉上一點青紫印跡都沒有。眾人歎息:李仲虔這是在自取其辱。

“聖上!”被拖下席位的李仲虔突然放聲高喊,“當年謝李兩家結盟,你答應過我舅父什麼?”

滿殿寂靜。

文武大臣心中暗暗叫苦,想告退出去,又不好出聲,隻能埋下頭,假裝沒聽見李仲虔的詰問。

李德站了起來,麵色陰沉。

李仲虔冷笑,聲音嘶啞而尖銳:“聖上娶我阿娘的時候,唐皇後闖入婚堂,我舅父想帶走我阿娘,當時,聖上對我阿娘說了什麼?”

這一語問出,殿中大臣頭埋得更低了。

隻有李玄貞抬起了頭。

李仲虔看向李玄貞,唇邊一抹諷刺的笑:“聖上當著唐皇後的麵對我阿娘說了八個字:盟約已成,永不相負。”

這八個字,讓謝滿願以為李德對她有情。

李玄貞瞳孔猛地一縮,站起身,走到李仲虔麵前:“你再說一遍。”

金吾衛畏於他的氣勢,放開了李仲虔。

李仲虔跌倒在地,冷笑幾聲,迎著李玄貞的視線,一字字道:“盟約已成,永不相負。”

李玄貞雙臂肌肉虯張,眉宇間怒意翻湧,回頭看著李德,眼神如刀,抬腳就要衝過去。

屬臣立馬拽住李玄貞的胳膊,不讓他發怒。

李德冷冷地看著李仲虔,一語不發,斑白的鬢發在燭光中閃爍著粼粼冷光,抬手做了個手勢。

殿中大臣正巴不得一聲,飛快起身,倉皇往外退。

李玄貞要往內殿衝去,屬臣不敢鬆手,幾人合力架住他,勸他稍安勿躁,拖著他離開。

金吾衛拔刀擋在李德麵前,提防著李玄貞,另外幾個金吾衛上前,抓起李仲虔,將他拖行到李德腳下。

李德俯視著李仲虔,平靜地道:“文昭已死,你以後要承繼謝家煙火,彆讓你妹妹白死。”

聲音一如既往的理智而從容,沒有一絲波瀾。

李仲虔癱倒在地上,聞言,抬起頭,發髻在剛才掙紮的時候弄亂了,長發披散,麵容扭曲。

鄭宰相正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內殿,目光透過燭火落到被按著肩膀跪在地上的李仲虔身上,忽然想起他剛才那道陰冷的眼神,心頭猛烈顫動,腳步頓住,高喊:“聖上——”

這一聲提醒還是晚了。

變故突生。

地上的李仲虔忽然暴起,直撲向李德,身形快如閃電,帶著滔天巨浪般的雄渾之勢,哪裡像是武功全廢的樣子?眾人以為他武功儘失,全都提防李玄貞去了,一時失了警惕,沒有防備。李玄貞離得太遠,又被屬臣架住,動彈不得。其他文武大臣不想摻和到皇帝的家事中,聰明的早就腳底抹油跑了個沒影。

內殿之中,除了父子幾人,隻剩下金吾衛和侍從。

李德隻覺腕上一緊,整個人被巨力帶著踉蹌幾下,一隻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電光火石之際,離得最近的近衛反應過來,舉刀斬下,氣勢萬鈞。

李仲虔並不慌亂,推著李德迎上前,硬生生接了幾刀,頓時皮開肉綻,鮮血噴湧而出。

他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痛楚,迎著刀風劍雨,渾身浴血,雙手繼續扼著李德的喉嚨。

近衛不敢下殺手,慌亂中,手中的刀險些劃破李德的手臂,一時忌憚,又見李仲虔這副模樣,心中駭然,攻勢一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內殿外殿一片岑寂。

眾人呆立當場,寒意爬滿全身。

誰也沒想到李仲虔隻身一人前來麟德殿,居然是要行刺!

雖然他過繼出去了,他依然是李德的親兒子啊!難道他想弑父?

殿內是武功高強的金吾衛,殿外是層層把守的近衛,他隻身一人,插翅難飛,怎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弑父弑君?!

眾人驚駭不已。

內外殿的金吾衛層層疊疊圍了過來,李仲虔手指往裡收了收,李德麵色痛苦。

李仲虔望著靠近的金吾衛,眼睛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怎麼,你們想看著聖人血濺當場嗎?”

眾人從未見過李仲虔這般癲狂模樣,頭皮發麻,一動不敢動。

“仲虔!”

“衛國公!”

“秦王!”

“二郎!”

正要退出內殿的大臣們膽寒心驚,飛奔進殿,歇斯底裡地大聲呼喊,“彆衝動!你快放開聖人!那是你的親父啊!”

李仲虔冷笑:“親父?他不配!”

眾人心急如焚,望向太子李玄貞。

李玄貞站在一邊,臉上既無憤怒也沒有慌張,隻有冷淡。

眾人焦頭爛額,轉頭怒視李仲虔,有的直接破口大罵,有的苦言相勸。

李仲虔恍若未聞。

“衛國公!”一道年輕的聲音傳來,鄭景倉皇奔進內殿,“衛國公,你想想謝皇後!皇後殿下隻有你這個兒子可以倚靠了!你想讓文昭公主九泉之下不安嗎?”

李仲虔冷笑:“覆巢之下無完卵,與其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不如死一個明白。”

鄭景臉上血色褪儘。

腳步聲紛雜,□□手從四麵八方湧進內殿,密密麻麻站滿各個角落,無數箭尖直指李仲虔。

李仲虔緊緊扼著李德的喉嚨:“舅舅教導過我,要把你當成君王效忠,不能不顧大局,不能太計較個人得失,利在天下必謀之……我努力去做了,我不爭不搶,我上戰場殺敵,我為大魏開疆拓土,我隻想好好照顧母親和妹妹,你卻放縱李玄貞對我苦苦相逼。”

李仲虔瞳孔翕張,“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這身骨肉是你給的,你想殺我,就來殺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你們為什麼要動明月奴?為什麼?她做錯了什麼?!她被送走的時候,隻有十四歲!”

“十四歲!她從小不能斷藥,我舍不得讓她吃一點苦,我隻想讓她嫁一個好夫婿,以後和我斬斷關係,不會再被我連累……我隻想她平安喜樂……你連她都不放過!連她都不放過!”

無人應答。

鄭景看著李仲虔血紅的眼睛,一股森冷涼意從腳底竄起,跌坐在地,目瞪口呆:“你瘋了!你瘋了!李仲虔,你瘋了!”

看到李仲虔走下馬車的時候,他懷疑對方故意示弱,以此韜光養晦。他沒有點破,在向上官稟報的時候還添油加醋加重了李仲虔的病情,但是他萬萬沒想到李仲虔的目的不在和光同塵,他隻想拚死一擊,他已經徹底喪失理智,什麼都不管了!

“二郎,你真的瘋了!”

李仲虔唇角一勾,鳳眼斜挑,狀如鬼魅:“對,我瘋了。”

從謝家滿門覆滅的那刻起,他就該瘋了的,父親心裡隻有李玄貞一個兒子,舅舅死去,母親瘋癲,認不出他,他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跪在靈堂前,不吃不喝。

他的舅舅是英雄,英雄卻總是被辜負被遺忘,他心中迷茫,不知前路在何方。

三歲的瑤英整天纏著他,陪他為謝無量守靈。那時候的她還不會走路,天天賴在他身邊,要他抱,小小的胖乎乎的一團,窩在他懷裡,掏出一枚胡餅,喂到他唇邊:“阿兄,吃。”

李仲虔低頭,看著趴在胸前的妹妹和她手裡舉著的餅,眼淚掉了下來,含淚吃完了那枚胡餅。

瑤英喚回他的神智,讓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和她相依為命,這才沒有變成一個瘋子。

現在,他的小七沒了。

她化解了危機,為了救他才不得不和李玄貞交易。

小七膽子很小,懶散嬌柔,喜歡對他撒嬌,他昏迷的時候,她一個人扛起所有,她去了葉魯部,嫁給一個六十歲的酋長,死在北戎人手中……

長史哭著告訴他實情的時候,就像拿著一把生鏽的刀一下一下剜他的肉。

李仲虔疼。

心肝被挖走了,渾身上下,從皮肉到肺腑,四肢百骸,全都在疼。

瑤英害不害怕?她那麼嬌弱,遠離了中原……他根本沒有勇氣去想象她會吃多少苦!

李仲虔曾經想過,假如自己死了,阿娘和瑤英就安全了。

可他有了小七的陪伴,舍不得死啊!

他想好好照顧她,看著她長大,送她出嫁,他的小七,值得這世上最好的。

小七沒了。

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他發瘋了。

李仲虔眼底越來越紅。

鄭景嘶聲大吼:“衛國公!你承繼了謝家的姓氏!你今天要是真的一失手,必定釀成千古遺恨!謝家百年名聲,今天就要毀在你的手中!你將大魏置於何地!將天下百姓置於何地?”

李仲虔譏諷地一笑。

“百姓?江山?與我何乾?”

他立在密不透風的包圍圈之中,麵無表情。

“我的小七沒了,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他不是舅舅,也不是瑤英,他不想關心彆人的死活,隻想要好好照顧妹妹。

李仲虔冷笑,手上用力。

“就算要用整個大魏為明月奴陪葬,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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