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宰相聽到這一句,知道李仲虔已經徹底瘋狂,朝金吾衛做了個手勢,緩緩閉上眼睛,神情沉痛。
□□手彎弓,正待萬箭齊發,金吾衛已經看出李仲虔身上沒有武器,找準時機,一擁而上。
呼喝叫嚷聲亂成一片。
□□手怕誤傷人,連忙退後。
鄭宰相飛撲到李德身邊,發現他被勒得兩眼翻白暈厥了過去,不知是生是死,全身發抖。
皇太子失魂落魄,衛國公公然弑父,聖上要是這個時候駕崩了,大魏必定生亂!
大臣們在一旁,心焦如火。
太醫匆匆趕到,為李德檢查傷勢,在他胸口上拍打了幾下。李德喉嚨裡嗬嗬幾聲,悠悠醒轉,眼神逐漸恢複清明,在金吾衛的攙扶中坐起身。
眾人驚魂未定,跪地叩首,山呼萬歲。有人喜極而泣,嚎啕大哭。
李德麵色陰沉如水,多少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居然差點陰溝裡翻船。
他沒料到李仲虔傷成這樣了還有膽子當眾動手。
一場風波發生在瞬息之間,又結束在瞬息之間,殿外的低階官員還沒反應過來,有些大臣剛撤出大殿,來不及打聽,風波就結束了。
幾名太醫奉命重新為李仲虔診脈,小聲討論幾句,稟報李德:李仲虔的武藝確實廢了。
他剛才那番作態,不全是做戲。
宰相們沉默不語。
這幾年刺殺李德的人不少,還沒有人能真的傷了李德。武功儘廢的李仲虔居然敢刺殺李德,用這種孤注一擲的方式!
他明知注定會失敗,仍然冒死一試,那一下突然爆發出來的氣勢,不是他之前故意收斂,而是他頃刻間爆發了全部潛力,他在搏命!
畢竟文昭公主是他的胞妹啊!
鄭宰相長歎一聲,眼神示意金吾衛趕緊帶走李仲虔。
其他大臣責備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衛國公膽敢弑君,他還要包庇衛國公嗎?
鄭宰相看向眾人,無聲地吐出兩個人的名字。
謝無量,李瑤英。
為謝家,為文昭公主,留下李仲虔的性命吧。
眾人沉默,挪開眼神,默許了他的小動作。
他們的目光落到太子李玄貞身上。
李玄貞站在一旁,從頭到尾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李德的生死。眾人默默歎息,各自思量。
……
李德沒有當場處置李仲虔。
李仲虔被金吾衛帶走,投進廷獄中。
兩天後,鄭景過來看他:“朝中很多大臣為你求情。”
謝家滿門英烈,文昭公主香消玉殞,李仲虔為大魏南征北戰,武功儘廢,大臣勸李德網開一麵,說他因為胞妹的死才會一時失控,情有可原。
東宮這回罕見的安靜,沒有趁機落井下石。
鄭景打發走獄卒,問出心中疑問:“二郎,你當時真的想刺殺聖上嗎?”
他連金錘都舉不起來了,入宮赴宴前經過盤查,身上沒有武器,怎麼敢做出那樣的舉動?□□手萬箭齊發的話,他轉瞬就成了篩子!而且李德身負武藝,隻要一抽身就能甩開他。
李仲虔躺在乾草堆上,臉上沒什麼表情:“如果成功,那就同歸於儘。”
語氣平淡,絲毫不在意他的成功會帶來的驚天巨變。
鄭景倒吸一口涼氣,李仲虔真的想弑父!
他沉默了半晌,道:“可是你失敗了。”
李仲虔冷笑:“三郎,你以為我真的韜光養晦,他們就會放過我?”
鄭景眼神閃爍。
最是無情帝王家。
文昭公主死了,李德知道李仲虔不可能放下仇恨,不管他蟄伏還是像前晚那樣發瘋,李德都不會留下他這個隱患。君王多疑,李德會不計代價地為李玄貞掃清一切障礙,以避免李玄貞登基的時候時局動蕩。
李仲虔很清楚李德的心狠手辣,李德也深知他的性子,假如他真的韜光養晦,李德不僅不會對他放下戒心,反而會對他更加警惕,立刻下手除掉他。
李玄貞到底是個守諾之人,沒有急著加害他,李德卻不放心他,急著召他回京,想試探他。
所以他不如一搏。
反正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賠上性命而已。
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失去了。
鄭景幽幽地歎口氣:“你已經嘗試過了,以後不要再動這樣的念頭,陛下敢放你回京,就不怕你再刺殺他。文昭公主的祠堂才剛剛建起來不久,陛下這次暫時不敢取你的性命……二郎,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這一次冒險,李德反而會對李仲虔放下心,一個心浮氣躁的皇子總比一個心機深沉的好對付,不過他也不能掉以輕心。
李仲虔望著牢室頂部潮濕的磚牆:“三郎,為我準備乾糧車馬。”
鄭景怔住:“你要去哪兒?”
李仲虔平靜地道:“去河隴。我會上疏請求去河隴。”
李德會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鄭景皺眉:“二郎……文昭公主已經不在了,胡人親眼看見的,河隴現在為北戎侵占,形勢嚴峻。”
李仲虔輕聲道:“她死了,我也要把她帶回來,她膽子小,一個人害怕,我要帶她回家。我答應過她,不管她在哪兒,我都會找到她。”
鄭景覺得李仲虔完全是異想天開:在茫茫塞外尋一個人的屍骨,怎麼找得到?
他不知道該怎麼勸說李仲虔,想到死在塞外的七公主,他的心口像被針紮一樣,密密麻麻的疼。李仲虔是七公主的胞兄,隻會比他更痛苦。
但是李仲虔要怎麼找啊?
“你的武功……”鄭景欲言又止。
李仲虔麵色不改:“拿不起金錘,我可以改拿長刀,改用短劍,改用槍……我曾經棄武從文,又棄文從武,幾支毒箭留下的損傷毀不了我。”
在沒有找到小七之前,他不會倒下。
鄭景長長地歎口氣。
不管他說出多少勸阻的話,李仲虔聽不進去,他無法阻止李仲虔去塞外。
李仲虔的請罪書很快遞了上去,民間百姓聽說他要去河隴尋回李瑤英的屍骨,沒幾天就集齊萬言書,請求和他同行。
李德召李仲虔回京,本是為了幽禁這個兒子,見民意沸騰,權衡了一番,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真的要去河隴?”李德將信將疑。
鄭宰相回道:“千真萬確。”
李德凝望案頭的辟雍硯,出了一會神,道:“也罷。”
幾日後,李仲虔帶著幾個親兵,在士兵的押送下離開長安。
長史為他送行,哭著道:“老奴一定會照料好娘子,二郎,你要早點回來啊!不管找不找得到七娘,你都要回來!老奴一直等著你!”
李仲虔打發走長史,勒馬山道前,回眸看著東北方巍峨的宮牆。
可惜啊,他的身體還沒痊愈,不然那晚他可以捏死李德。
如果那晚不出手,繼續蟄伏,他其實可以找到更合適的機會。但是他等不了那麼久,從他蘇醒到現在,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了。
小七孤零零在外麵,他要先接她回家。
等找到小七了,他再回來報仇。
他已經戳破李德和李玄貞父慈子孝的假象,先讓他們互相猜疑、父子相殘,等他回來時,他要所有人付出代價!
李仲虔鞭馬馳過煙柳輕拂的灞橋,頭也不回地向西而行。
小七,彆怕,阿兄來接你了。
……
八千裡之外,王庭。
白天在佛寺遇見海都阿陵,瑤英一夜沒睡好。
夢中,身著銀甲、肩披白袍的青年馳下山坡,義無反顧地衝向身著黑甲的北戎敵陣。
青年身陷重圍,力竭而亡,戰袍殘破。
對方的將領撥馬走到陣前,日光下,一雙細長的眸子泛著淺金色的光。
“阿兄!彆去,彆去……彆遇見海都阿陵……”
瑤英驚醒過來,渾身戰栗。
她改變過李仲虔的命運,兩年前,他本該死在和海都阿陵對敵之時,那時,她想辦法讓他避開了塞外。
現在,阿兄一定來找她了,他會不會以為她還在海都阿陵的營地裡,直接去北戎找她?
瑤英起身洗臉。
她得早點送出自己在王庭的消息,早日回到中原。
窗外嘰嘰喳喳一片說話聲,親兵又早起練拳了。
瑤英聽著他們的打鬨聲,笑了笑,推開窗。
謝鵬、謝衝立刻一窩蜂衝上回廊,七嘴八舌地道:“公主,昨天的辯經大會,法師贏了!”
瑤英早就猜到曇摩羅伽會贏,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謝衝撫掌笑道:“北戎的海都阿陵特意帶了十幾個高僧過來,從中午到天黑,十幾個人輪流和法師辯論,法師還是贏了!”
他們沒去看辯經大會,隻從其他人那裡聽說了結果,這會兒卻一個個像看過大會似的,搶著告訴瑤英每場比賽的結果。
瑤英倚在窗邊,看他們繪聲繪色講述法會的盛況,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這裡是曇摩羅伽的王庭,她不用害怕。
瑤英抖擻精神,問謝衝:“有人問起僧人的法衣嗎?”
謝衝撓了撓頭皮:“還沒有。”
謝鵬的腦袋伸了過來:“公主,要不要換個法子?”
瑤英微笑:“不急,辯經大會才剛剛結束。”
親兵們響亮地答應一聲,正想繼續和瑤英討論法會上的事情,餘光瞥見謝青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回廊前,嗖嗖幾聲跳進院子繼續練拳,滿院子的喊聲。
瑤英搖頭失笑,問謝青:“打聽清楚了?”
謝青頷首,道:“海都阿陵是北戎使團的副使,住在城南的驛館裡,使團一共有三十二人,他們是來參加辯經大會的。一開始的副使人選另有其人,他們臨時換了人。”
瑤英眉頭輕蹙。
難怪阿史那畢娑不知道海都阿陵會出現在佛寺。
謝青繼續道:“海都阿陵出入都有人跟隨,沒有單獨走動,也沒有怪異舉止。”
瑤英抿了抿唇,決定北戎使團沒走的這段時間都不出門了。
畢娑天天過來探望她,請她出去遊玩,她說明緣由,畢娑隻得罷了,過了兩天,興高采烈地過來:“北戎人都走了!”
瑤英仍然不放心。
海都阿陵來一趟北戎,隻是為了考驗一下曇摩羅伽的佛學造詣?
她接著派謝青出去打聽,直到聖城不再出現北戎人的身影,這才敢偶爾在阿史那畢娑的陪同下出宮露麵。
這天,瑤英盼望的人終於登門了。
謝衝激動得左腳絆右腳,衝進院子,大聲道:“今天有人問起那天佛寺僧人穿的法衣!”
瑤英吐了口氣,“好了,王宮庫房裡剩下的那幾大車綢緞,都可以賣了。”
辯經大會觀者如堵,是聖城一大盛事,法會上的僧人所穿的法衣是她送的,當各個城邦的貴客看到那些金光燦燦、華美晶瑩的法衣,肯定會問起法衣是怎麼裁製的。
瑤英等的就是今天。
</>作者有話要說:瑤英:其實用羅伽來打廣告效果更好啊,他穿什麼馬上脫銷!
畢娑:那怎麼不去請王幫忙呢?
瑤英:有那個賊心,沒那個賊膽。
和尚:你膽子明明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