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那你是為什麼來北戎的?
朱綠芸下意識想追問,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直視著蓬頭垢麵的李玄貞,和他眸光相對,臉上的神色和以往一樣,帶了點不耐煩的冷淡,心裡卻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仿佛從雲端跌落到塵埃裡,一直一直往下沉。
李玄貞看著朱綠芸,意識到她眼中的纏綿之意,一怔,隨即苦笑,濃眉皺起。
他以為她離開的時候,他們之間就結束了。
“芸娘,你離開長安時,我沒有好好和你道彆。”
他早已經放下,不能讓她誤會。
朱綠芸呆呆地望著李玄貞:“你要和我道彆?”
李玄貞麵色平靜,目光明銳,周身一股若有若無的沉肅氣勢,迫使她直麵他的坦陳:“是的,我們既然一刀兩斷,應該好好道彆。”
朱綠芸渾身一震,臉色慘白,手指緊緊攥住袖子。
一刀兩斷。
他居然要和她一刀兩斷。
李玄貞靠在土牆上,動了下腿,鐐銬哐當響。
“你娘臨終前,我答應她會好好照顧你……我辜負了你阿娘的囑托,沒能好好照顧你。”
朱綠芸的母親把她托付給李玄貞的時候,他隻是個少年。
雖然那時的他身披戰甲,衝鋒陷陣,看起來舉止有度,穩重老成,其實隻是個還沒從母仇中走出來、暴躁陰沉的少年。
他看著傷心欲絕的朱綠芸,就像在看親眼目睹唐氏被燒死的自己。
少女朱綠芸淚如雨下,怯怯地看著他。
李玄貞俯視她,如同俯視孑然一身的少年長生:“我會好好照顧你……”
朱綠芸不會像他那樣絕望痛苦,不會夜夜被夢魘折磨,她會得到最妥善的照顧,他將善待她,包容她,他曾渴求而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他都可以給朱綠芸。
李玄貞嘴角輕翹,唇邊一抹自嘲的笑。
當年的他實在是太天真了,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可能照顧好柔腸百轉的朱綠芸呢?
這些年,他對她的那些種種毫無原則的忍讓和寬容,既不能減輕他對唐氏的愧疚,也不能填補他內心的空洞。
曾經,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有個人可以陪伴在他身邊,走進他陰暗的心底,撫平他的傷痛。
可是下一刻,那個讓他短暫忘卻仇恨的人踮起腳,高興地指著岸邊的李仲虔:“長生哥哥,那個騎黑馬的就是我阿兄!”
時至今日,李玄貞還記得這句話在耳邊回響時,渾身血液一點一點凝結住的感覺。
又冷又疼。
剛剛給了他希望,然後殘忍地當著他的麵撕碎,仿佛終於從深不見底的陰森洞穴裡爬出,眼看就能靠近溫暖的光束,又被狠狠地一腳踹了下去。
這一次,他不停下墜,沒力氣爬出去了。
而她什麼都不知道,仰著小臉看
他,眼睫忽閃,烏漆黑亮的眸子盈滿笑意。
李玄貞恨她。
去赤壁求醫的人那麼多,她為什麼偏偏來照顧他?又為什麼偏偏是謝滿願的女兒?
傷口一陣痛楚,李玄貞皺眉嘶了一聲,從混沌回憶中醒過神。
“芸娘……”他緩緩地道,“你離開中原也好,李德和朝中大臣隻會利用你,你姑母是你唯一的親人,真心疼愛你,為你打算,以後你跟著你姑母,好好珍重,她才是能好好照顧你的人。”
朱綠芸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你呢?”她聲音也在顫,“我們呢?”
“沒有我們了。”李玄貞看著她的眼睛,“你是朱家芸娘,我是漢家男兒李玄貞,以後,你我各走各的路,再無一絲瓜葛。”
朱綠芸癱坐在牢室外,紋絲不動,身上冰涼。
以前他們也爭吵過,她總說要和李玄貞一刀兩斷,他拿她沒辦法,忍著怒火安撫她,雖然有時候他也會像現在這樣冷漠,但她能感覺到,這一次和以前的任何一次爭執都不一樣。
此刻,李玄貞落在她臉上的兩道目光,並無憤恨之意,隻有一種徹底釋然的平靜。
他真的不要她了。
朱綠芸合上眼睛,淚水潸然而下。
李玄貞聲音平穩,絲毫不為所動:“經過之前的事,海都阿陵認為你已經失去利用的價值,所以你才能安穩度日,這樣對你對我都好。以後中原的事,你和你姑母都不要插手,免得再被北戎人利用。中原到底是你們的家鄉,百姓無辜,你們好自為之。”
朱綠芸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他的話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以後,他們徹底劃清界限,她再也影響不了他的決策,海都阿陵也就沒辦法拿她威脅他,雙方相安無事。假如她試圖乾涉中原的事,他不會給她和姑母留情麵。
朱綠芸抬起臉,眼底掠過一絲茫然。
他竟然如此決絕,她不敢相信。
她不去看他那雙狹長的鳳眼,目光胡亂打轉,落在他身上的鐐銬上。
“我救你出去,長生哥……”
李玄貞歎了一聲,淡淡地道:“芸娘,以後彆再這麼叫我。”
朱綠芸死死地咬住了唇。
李玄貞閉上眼睛,“我會想辦法逃出去,你彆摻和進來,不然你會連累你唯一的親人。芸娘,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你隻當不認識我。”
他在為她著想,朱綠芸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為對她沒有情分了,他才會這麼冷靜。
她輕輕拂去腮邊淚水,神情麻木:“你不是為我來北戎的……那你是為誰來的?”
想起李玄貞剛才焦急的樣子,她心頭震動。
難道他是為李七娘來的?
不可能,李七娘是他的仇人。當年他為了替她出氣,殺了李七娘的細犬,他還使計讓李七娘替她和親……
無數個猜測轉過朱綠芸的念頭,哪一個都
比李七娘這個答案更能說服她。
李玄貞眉頭輕皺,輕描淡寫地道:“我為什麼來北戎,這不重要。”
他隔著柵欄和朱綠芸對視。
“芸娘,珍重。”
朱綠芸挪開視線,指尖深深地掐進掌心,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幫你的話,姑母可能會殺了你。”
李玄貞一笑,“我自有成算。”
朱綠芸站起身,背對著他,道:“你引我來,不是為了求我救你……你剛才問我是不是在王庭見過李七娘,為什麼問起這個?”
闊彆已久,他第一句問的是彆人,難道李瑤英比他的安危還重要嗎?
李玄貞頓了一下。
他想問朱綠芸:七娘過得好不好?
胖了,還是瘦了?
困在北戎的這段日子,他一次次被圍追堵截,七娘當時該是多麼絕望無助?
他原本不用問得那麼急切,可是一想到朱綠芸前不久見過李瑤英,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芸娘,我對不起她,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朱綠芸走了出去。
李七娘是他的妹妹,他關心她,合情合理。
他來北戎可能是為了國事。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
……
朱綠芸在馬場住下了。
長公主懸心吊膽,生怕她哭哭啼啼鬨著要和李玄貞回中原,沒想到她每天安安靜靜的,沒有吵鬨,暗暗鬆口氣。
塔麗每天為李玄貞送飯,告知他李仲虔的傷情。
朱綠芸也每天去看李玄貞。
李玄貞沒再向她打聽李瑤英的事。
這日,長公主的丈夫斷事官回帳,長公主心中不安,吩咐親兵看好朱綠芸。
斷事官沒有察覺到妻子心事重重,隻隨口問了句朱綠芸是不是回來了。
長公主察言觀色,知道斷事官公務繁忙,心裡暗暗思量,她得儘快找機會把李玄貞這塊燙手山芋送出去。
斷事官叮囑長公主:“最近你們都待在帳子裡,不要四處走動。”
長公主心中一凜,答應一聲。
斷事官取了幾件衣物,匆匆離開,前往大帳。
……
前段時日,北戎亂成一團,瓦罕可汗差點命喪伊州,險象環生。逃到斡魯朵後,他將計就計,一麵穩住局勢,一麵調兵遣將,把叛亂的貴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後順手吞並了十幾個趁亂起事的部落,之後放出消息,讓王庭以為他已身死,引誘王庭來攻打。
等了一個多月,王庭邊境守軍規規矩矩,不論北戎怎麼挑釁或是示弱,他們一概不理會。
斷事官提醒瓦罕可汗:“大汗,王庭佛子向來行事謹慎。”
瓦罕可汗冷哼一聲,道:“佛子是謹慎,可王庭那些豪族個個狂妄,前幾年我們占領浮土城,截斷商道,那幾個經營商隊的豪族損失了不少,一直不甘心,叫囂著要帶兵奪了浮土城,這幾年不是佛
子壓著,那幾個豪族早就動手了!現在局勢對他們有利,他們絕不會這麼老實!”
斷事官想了想,道:“也許佛子不許他們出兵。”
瓦罕可汗大失所望,難不成佛子看出一切都是圈套?
他心裡失望,麵上卻不露出,等局勢穩定,召集所有兒子來斡魯朵議事。
……
這幾天,接到詔令的王子和王室族親陸續趕到斡魯朵。
斷事官看出瓦罕可汗要解決大王子他們和海都阿陵之間的爭端,心裡七上八下,和海都阿陵商量對策。
海都阿陵苦笑道:“大汗說什麼,我聽著就是了。大不了我給大王子他們當奴隸,忍下這口氣,他日,我再討回來!”
斷事官讚賞地點點頭:“韓信能受□□之辱,王子是非凡之人,草原上的雄鷹,狼的子孫,也當能忍常人不能忍,王子切記,千萬不能頂撞大汗。”
是夜,斡魯朵宵禁,營地最外圍一片沉水寂靜。
王子們奉詔覲見,到了牙帳前,護衛要求所有人交出武器。
眾人對望一眼,罵罵咧咧地解下佩刀、匕首,一片鈍物落地聲響。
護衛一個挨一個搜查眾王子,掀開氈簾。
瓦罕可汗的大帳是其他人氈帳的幾倍大,地上鋪了氈毯,四角設燈架,十幾枝火炬熊熊燃燒,帳中燈火通明。
身披虎皮大氅的瓦罕可汗坐在以皮革包裹的王座上,銳利的雙眼冷冷地掃一眼兒子們,目光威嚴。
火光獵獵,氣氛沉重。
瓦罕可汗看向被排擠在外的海都阿陵:“阿陵,你意圖刺殺金勃,知不知罪?”
海都阿陵忙越眾而出,高大的身軀跪在可汗腳下,順從地道:“我知罪,請大汗責罰。”
大王子幾人鼓噪道:“他犯了死罪!”
“對!要不是他刺殺金勃,鬨出這麼大的事,那些部落怎麼敢發動叛亂?這一切都是他害的!父汗,阿陵犯了死罪!”
“把他流放到薩末鞬去!”
喧嚷聲中,瓦罕可汗氣定神閒,看向叫嚷得最起勁的三兒子:“你覺得該怎麼處置阿陵?”
三兒子想也不想,道:“應該砍了他的腦袋!”
另一個王子附和道:“那太便宜他了!把他綁在馬身上,讓馬拖著他跑,拖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