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
他淡淡地道。
畢娑渾身一震,他已經猜到會是如此,但看到曇摩羅伽一臉坦然地承認,他還是不敢相信。
“王,文昭公主不能再留在王庭了。”他語氣堅決,“公主是漢女,您是高貴的佛子啊!”
再這樣下去,不論對曇摩羅伽還是李瑤英來說,都不是好事。羅伽會因為動情壞了修行,李瑤英會被當成引誘佛子墮落的魔女,她將麵臨所有人的唾罵、憎恨、鄙視,狂熱的信眾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毀了她。
曇摩羅伽凝望夜色,神色平靜,道:“七情六欲,皆屬自然,人天性有男女、飲食之意欲,無需回避,修行之人,本就是要斷除各種欲|望,磨礪心誌。”
七情六欲才是天性,他是凡人,動情也屬尋常,不必忌諱。
他是修行之人,情動隻是他修行路上遇到的一個劫難。
心不動,旛不動。
他本是一口古井,井中一株水蓮靜靜生長,冷清孤絕,她跨越千山萬水而來,似春風拂過,吹皺靜水,漣漪乍起,水蓮跟著輕輕搖曳。
風停,水止。
世間種種,遷流不住,情愛如露水,美人似泡影。
她會回到遙遠的漢地,和親人團圓,一生喜樂。
他將繼續孤獨地修行,縱粉身碎骨,亦不回頭。
畢娑苦笑。
他相信曇摩羅伽心性堅定,能夠處理好和李瑤英的關係。可是世上的事,哪有這麼簡單。
羅伽是王庭君主,是百姓敬仰的佛子,他還是攝政王蘇丹古……
畢娑定定神,道:“王,文昭公主和其他國公主相爭的事情已經傳揚開來,百姓私底下用最難聽的話咒罵她,說她阻攔王的修行,癡心妄想,說她無恥,下賤,說她會遭到報應,永墜修羅地獄……她說夢中被神佛懲戒,所有人深信不疑,因為他們認為除非她和摩登伽女一樣出家,否則她肯定會惡果纏身。”
“王,文昭公主終將回到漢地,為了她好,您不能再如此優待她。”
“我願為王照顧文昭公主,王,我一定會儘全力保護公主,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曇摩羅伽回頭,看著畢娑,碧眸沉靜。
畢娑心中暗歎一聲,單膝跪地:“王,臣和
文昭公主是朋友,臣發誓,絕不敢、也不會對公主有任何惡意之舉……臣隻是,擔心文昭公主的處境。”
他閉上眼睛,雙手握拳,狠下心。
“王,您對文昭公主的動情,很可能給文昭公主帶來禍患,而且是性命之憂。”
“他們會像處死外道妖女那樣,把文昭公主扔進真正的火壇,活活燒死她,以洗清她的罪孽。”
庭前異樣的安靜。
夜風吹動曇摩羅伽的袈裟,他道:“畢娑,我動心與否,和文昭公主無關。”
語調威嚴,隱含警告之意。
不論他動不動心,一切後果,由他一人承擔,和李瑤英無乾。
畢娑聽出他的決心,心下大慟,臉上掠過一陣苦澀。
“臣謹記。”
他了解曇摩羅伽,知道羅伽不會逃避,不論結果如何,羅伽會一人承擔起所有苦果。
所以他才會如此擔憂。
……
畢娑起身,離開石窟。
數年來縈繞在他心頭的恐懼再次浮了上來。
他想起師尊臨終前的話:“畢娑,不要心軟,不要遲疑……真有那一天,你要親手殺了他。”
這句話,羅伽也對他說過。
“畢娑,不必遲疑,我病勢沉重,本就是將死之人。”
畢娑抹了下眼角。
……
多年前,曇摩羅伽修習功法。
他意誌剛強,不僅承受住身體上的巨大痛苦,也承受住了精神上的考驗,除了運功時會顯得格外冷漠之外,並無異常。
師尊波羅留支臨終前,把畢娑叫了過去,遞給他一柄刀。
“畢娑,你是羅伽的同門。日後,假如羅伽狂性大發,大開殺戒,你要親手殺了他。”
畢娑大驚失色:“師尊,羅伽是佛子,他修行功法是因為不忍看近衛一個個慘死,他怎麼會大開殺戒?”
波羅留支顫聲道:“世上無絕對……你聽說過賽桑耳將軍的故事嗎?”
畢娑點點頭,他當然知道,王庭每一個少年郎都想成為賽桑耳將軍那樣的大英雄。
波羅留支看著他,目光悲憫。
“畢娑,賽桑耳將軍是我的師兄……他並非死在世家的陰謀當中……他死在他的師尊刀下。”
畢娑瞪大了眼睛。
波羅留支撫摸著手中的刀。
“師兄自小在王寺修行,練習功法,同門師兄弟,他悟性最好,性情也最好,師兄弟們都很崇拜他。”
“十四歲時,師兄開始追隨父兄,為王庭征戰,初戰就斬首敵顱。十八歲時,師兄率三千騎兵出蔥嶺,擊敗突厥汗國,殲敵八千,俘虜兩萬餘人……他武藝高強,性情剛毅,什麼都打不倒他……”
“師兄一生忠直,為王庭堅守邊境,將東西商道徹底控製在王庭手中,克敵服遠,英勇善戰,王庭的旗幟飄揚在雪域大漠,大小邦國,聞風喪膽,有了他,東、西方的強盛王朝
都不敢進犯王庭……”
“師兄視兵卒如子,深受部下愛戴,正直勇敢,淡泊名利,從不因軍功自傲,平時生活起居,力求儉樸,成親沒幾天就上了前線……”
“師兄常說,身為王庭兒郎,身為一個習武之人,自當為國效忠,保護平民百姓。”
說到這裡,波羅留支渾濁的雙眼盈滿淚水。
“師尊說,師兄是練習功法最合適的人選,他的心性那麼高潔,無論王室如何猜忌,世家怎麼排擠,他心中都把王庭和百姓放在第一位,他天生是個英雄,絕不會走火入魔。”
“直到那年……師兄出去打仗,他母親無意間得罪了太後和王室貴戚,竟然被太後下毒害死,太後怕事情敗露,在奸臣的慫恿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買通盜匪殺害師兄的家人,嫁禍給世家,師兄的家人逃出城報信,都被殺了……等王知道時,太後已經鑄成大錯,世家冷眼旁觀……最後,師兄一家人都死了……”
波羅留支苦笑。
“師兄打了一場大勝仗,帶兵凱旋,要怎麼和師兄說啊……”
“他為王庭鞠躬儘瘁,歡歡喜喜回來,我卻要告訴他,師兄,你的家人全死了,你阿爹,你阿娘,你懷孕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你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啊!死在奸臣和貴戚手裡……”
波羅留支盯著自己發顫的手。
“後來,師兄回來了,王怕師兄發狂,更怕那些崇拜他的士兵會造反,隻能掩蓋罪證,包庇他的母親……師兄什麼都不知道,他以為他的家人死於橫禍……世家故意把消息透露給他……”
賽桑耳瘋了。
他提刀衝進王宮,一路上大開殺戒,王宮近衛是他的部下,既不是他的對手,也下不了手,可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濫殺無辜。
最後,賽桑耳的師尊帶領王寺僧兵,圍攻賽桑耳。
波羅留支那時候年紀還很小,偷偷混了進去。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雨夜。
王庭少年郎們最崇拜的大英雄,如一隻困獸,和他的同門師兄弟廝殺,血肉橫飛。
賽桑耳最終死在他師尊的刀下。
“翱翔天際的雄鷹,馳騁大漠的神狼,他沒死在戰場之上,沒死在敵人刀下,他死在自己人的手裡啊!王庭近衛,師尊,他的師弟……中軍出動了幾百人,設下陷阱,還抓了他的一個遠親,隻為了引誘他,圍攻他……那一夜,王寺血流成河,我永遠也忘不了……”
“賽桑耳死在我們手裡……”
所有參與圍剿賽桑耳的王寺僧人都無法忘卻那一夜,他們意誌消沉,紛紛出走,成了苦行僧。
從此,王室衰微,國勢衰落,曇摩家幾代君主成為世家的傀儡。
直到曇摩羅伽出世。
波羅留支緊緊攥住畢娑的肩膀。
“師兄不是被師尊殺死的……他在求死……”
賽桑耳臨終前,掃視一圈,看著自己的同門,喃喃了一
句,“對不起。”
師兄弟們跪在他的屍首前,淚流滿麵。
賽桑耳在最後一刻清醒了,他意識到自己狂性大發時殺了太多無辜之人,放棄抵抗,從容赴死。
師兄弟們寧願他沒有清醒,寧願他真的瘋了。
一個英雄,失去所有,畢生堅持的信念崩潰,最後還要清醒地去赴死,該是多麼的痛苦。
波羅留支看著畢娑,麵容扭曲。
“這麼多年……隻有羅伽最像他,羅伽偏偏是最適合練習這個功法的人……若是天意如此……你要好好看著他,忠於他,不要讓他落到賽桑耳的境地……”
“假如真的有那一天……殺了他,讓他解脫……”
……
一陣涼風吹來,畢娑從回憶中醒過神,立在階前,打了個激靈。
不論羅伽選擇哪條路,他永遠不會對羅伽舉起刀。
他知道,羅伽不會輕易放棄信念。
所以,他不怕羅伽破戒。
他就怕羅伽動情。
破戒不會動搖羅伽的心誌,動情就不一樣了。不動情,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傷害到他,動了情,他就有了軟肋。可是他的身份和練習的功法,注定他不能有軟肋和掛念。
波羅留支說過,有佛子之名的君主,隻有羅伽一個。他自幼便隱忍克製,越是克製,將來爆發之時,越是濃烈磅礴。
他沒有動過情,以為動情隻是刹那悸動,殊不知,動了情,怎麼可能不動欲?
動了欲,就會有種種求不得,種種怨憎會,種種生離死彆……每一種,都可能導致羅伽失去理智。
羅伽想度文昭公主出家……其實已經是動了貪欲,他想讓她留下來。
可是文昭公主不會留下來。
畢娑不想看到羅伽為此惆悵難過。
明知會失去,還要讓他短暫地得到,何其殘忍。
畢娑低頭看著腰間的佩刀,長歎一口氣,平複思緒,踏入濃稠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停電了,晚上才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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