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居然有冤大頭買了?
既不臨街,出入也不是最方便,而且緊靠著這頭的弄堂,就像是被鎖在了一棟圍城裡,位置真的不算好。
硬要說的話,可能是僻靜。
但也可以說是偏僻。
她著實有些意外,但也沒有往下想更多了。
經過這條夾道,往左邊一轉,就是陳舊的老屋。
門是舊的,門鎖是舊的。
以前程渝東侍弄的花草,在他病逝後無人照看,早已經送了周圍的鄰居,所以現在門牆上光禿禿的一片。
程白摸了鑰匙開門。
通向二樓的樓梯乾乾淨淨。
這些年她雖然不住在這裡,但都有托鄰居葛婆婆幫忙定時打掃,所以即便好幾年沒回,這裡也不至於變成一棟鬼屋。
一個人拎著行李箱多少有些費力,她隻好先把小烏龜拿上去,再把行李箱提上去。
高跟鞋踩在多少有些破舊的木樓梯上,咯吱作響。
這時候,程白就不得不吐槽這破鞋除了顯高、襯氣勢之外沒什麼鳥用了。
但一番折騰之後,好歹算是上了二樓。
按開燈的那瞬間,程白便有些怔忡。
屋裡所有的擺設,好像都還是原來的那樣,甚至就連空氣裡,都浮著一點隱約的,淺淺的藥味兒。
老沙發被葛婆婆用布蒙了起來,怕掉灰;
舊電視上放了一隻搪瓷盤,裡麵擱著一些早已經不需要的剪刀、頂針、線團之類的小東西;
電視旁的櫃子上擺著一架老式留聲機。
唱片都一張一張排在櫃子裡麵。
程白把行李箱拖進屋裡,小烏龜則擱到了外麵的窗台上,暫時待個一宿。沙發上的布被她扯下來,老沙發是真皮的,有幾年沒人打理,顯得沉暗了不少。
但這好像才是老物件應該有的色澤。
接下來便是打掃整理房間,從這小小的客廳,到自己的臥室,還有盥洗室。
倒也沒花多少時間。
到處都算得上乾淨,應該是葛婆婆才來打掃過不久,所以程白把行李箱裡帶回來的衣服都掛到舊衣櫃裡之後,便拎著那瓶紅酒,放到了客廳那台留聲機旁。
這一時,很是恍惚。
是下雨天。
是父母都在。
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裡相擁談笑,而她打著自己的新傘,在樓下的過道裡,在滴雨的屋簷下,赤腳踩著水,渾然不顧一身新買的碎花裙子濺得濕透。
那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下雨。
因為下雨就能打傘。
傘總是很漂亮的,能滿足一個女孩兒對雨天所有的幻想,充滿著一種甜蜜而飛揚的心情,就算天在下雨,心也很晴。
但程渝東總是會看著他們一群玩鬨的小孩兒歎氣。
她有一回便問為什麼。
他便指著停在角落裡的那輛車說,隻有小孩子和賣傘的人喜歡下雨,在外麵討生活大人們可討厭雨天,因為下雨了,街上的人要麼避雨了,要麼不出門了,貨都賣不出去,又要為明天吃什麼發愁。
那時的程白似懂非懂。
到如今明白了,程渝東也不在了。
父母都在的時候,她也曾想過,世界上最美好的愛情應該就是他們這樣;但一朝輸了官司,父親纏綿病榻,有關於生活的真相就在眼前扯破,母親一走了之,據說後來出了國,父親過沒多久還是病逝。
那段日子她到底怎麼熬過來的?
既要在律所忙碌,又要應付上門催債的人,還要打起精神來回家笑對病床上的父親……
真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程白微微閉了閉眼,淺淡地彎了唇角,隻彎腰蹲在留聲機壓著的櫃前,在裡麵一張一張地翻找起來。
終於在最裡麵,找到了那張唱片。
帕瓦羅蒂唱的,《我的太陽》。
程渝東的私人愛好都還挺文藝,記得當年淘這留聲機和老唱片的時候,一臉如獲至寶的模樣。
很快,家裡便總是回蕩著各種樂聲。
放得最多的就是這一張。
她拿出唱片來看了看,然後小心地將它放到了轉台上,撥過了唱針往下壓。
老式唱片機搖晃起來。
刻滿了弧形凹槽的唱片也跟著旋轉起來。
唱針行走在唱片的軌跡裡,還原出那悠揚的曲調,還有那一把略顯出幾分沙啞的、讓人迷醉的男音。
經典的拿波裡方言演唱。
歌詞簡單又動人。
多麼輝煌,那燦爛的陽光
暴風雨過去後,天空多晴朗
清新的空氣令人心儀神曠
多麼輝煌,那燦爛的陽光
啊,你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仿佛那太陽燦爛輝煌
眼睛閃爍著光芒
仿佛太陽燦爛輝煌
……
程白聽了一會兒,便去找了根筆,想起今天白天發生的事,遇到的人,終於還是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然後起身走到牆角。
那裡立著三根掏空的圓木,從左到右依次寫著“爸爸”“白白”“媽媽”,第一根和第二根都還完好,但第三根已經摔壞了,破了一條難看的裂縫。每一根圓木上都開了個不大的小孔洞。
2000年王家衛的《花樣年華》,讓“樹洞”這個詞成為了一時的流行,身上總有著一股文青氣的程渝東,又怎麼可能沒看?
看完回來就做了這麼三根圓木。
然後跟她們說,這就是每個人的樹洞了,有什麼開心的不開心的或者不能說的小秘密,都寫在紙上藏在裡麵,誰也不許偷看。
現在回想起來,程白真驚訝於那個大男人的幼稚和天真,隻把手裡這張紙疊成了小小的一方,塞進了“樹洞”。
帕瓦羅蒂唱到後麵一段了。
那聲音高了起來,是一種黑暗裡向光的虔誠。
當黑夜來臨,太陽不再發光
我心中淒涼,獨自在彷徨
向你的窗口,不斷的張望
當黑夜來臨,太陽不再發光
啊,你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仿佛太陽燦爛輝煌
……
樂聲從沒有合緊的窗縫裡透了出去,慢慢散在冬日的靜寂裡。
程白想,今晚該能睡個好覺了。
*
周異沒有再回答一句。
長達兩分鐘的沉默後,他掛斷了電話。
邊斜聽著通話結束後的忙音,然後看見工作室的微信群裡一群夜貓子深夜還在聊天,也就蔣銘忽然發了一條消息,說已經開車載著周異離開酒局回酒店。
其他的什麼影視群,作者群,都還有沒睡的人。
但他隻隨便看了看。
然後便劃到了程白的微信。
添加好友成功的消息和係統自動發送的打招呼消息還在對話框裡,邊斜終於點開了程白的頭像,翻起了她的朋友圈。
沒有什麼三天可見和半年可見。
她的朋友圈竟然是全部可見。
好像但凡加進朋友圈的人都不需要避諱一樣,不像是他,朋友圈裡乾乾淨淨,基本什麼都不發。
翻到第一條,沒有文字,就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把新的直柄傘。
再翻第二條,還是沒有文字,依舊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還是一把傘,但款式和顏色不同。
再翻第三條,第四條……
邊斜嘴角忽然就抽了一下,迅速往下拉了這位程大律大半年的朋友圈——
全他媽一模一樣。
除了傘還是傘!
而且看上去應該都是買的,有一張圖上還露出大半個傘櫃,完全是一整間屋子都用來放傘。
於是,他終於明白了程白的昵稱為什麼叫“下雪打傘”……
這尼瑪居然是個集傘狂魔!
幻滅……
邊斜真是說不上來,有種立刻發微信質問她“你朋友圈就不能發點有乾貨的內容嗎”的衝動。
但看了一眼時間,還是忍了。
他仰麵將自己放倒進床裡,舉著手機又點開了微博,超話好像炸了鍋。
微博超話就是個毒瘤。
上線了有提醒,簽到了有提醒,發博了有提醒,連之前詐屍上去關注了個人都能被注意到。
今天邊斜填坑了嗎:臥槽,邊神一頓詐屍,我他媽還以為他要寫我吳慮男神的小論文了。這是嘛玩意兒,誰啊?
下麵一張截圖。
是他寥寥無幾的關注列表裡新增的“下雪打傘”。
一條微博都沒發。
明顯是個小號。
這條下麵的評論也早就炸了鍋,居然有一千多條回複。
吳慮的小嬌妻:僵屍號?
吳慮是我的:邊狗微博關注的都是同行,沒關注過非作者,這是哪個作者大大嗎?
夜行第八部快點出:臥槽你們注意一下性彆好嗎!!!
跪求吳慮吐盒飯:臥槽女的!
邊斜顏狗:什麼,邊狗不跟人妖搞基了?!
邊斜老狗吃我一拳:下雪打傘,沒聽說過有誰是這個筆名啊。
邊神的表櫃:邊神終於要脫單了?
坑底亡魂: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敢相信,這個小號到底誰啊?
名偵探福狄柯:私信問了邊神關注列表裡的朋友一圈,有回複的都說不知道。艾瑪,啥情況啊,地下情?老邪以後有人管了,是不是就老老實實出書了?
沈榭腳踩吳慮:做夢吧,可能是被盜號了……
沈榭才是真男神:太他媽好奇了,大晚上詐屍關注個小號,難道邊老邪新書出完被我們噴瘋了?
……
對一個小號,能不能彆那麼好奇?
邊斜頭都大了。
也不知為什麼忽然有點心虛,但琢磨了一下,又覺得應該不是問題。
畢竟他注冊時候起的昵稱叫“下雪打傘”,跟程白腥風血雨的本名基本搭不上半毛錢關係,應該出不了事。
想了想,他便將手機放下了。
這大半夜的,也不知誰興起,放起了帕瓦羅蒂,聲音不大,他窗沒關完,能聽個隱約。邊斜暗暗地鄙夷了一下這人品味,但細品又覺得歌詞莫名契合心境。
於是一抬手。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間,夾著一張名片。
天誌律師事務所,主任,費靖。
名片翻過來,後麵就是手機號碼。
他定定地盯了一會兒,那種隱約的神經質又出現在了眼底,隻喃喃地念了一聲:“一位合格的主人公,應該具有足夠的主動性……”
自然的交集很難,那就人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