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半點看不出心慌的模樣。
俞承手指輕輕地轉了一下筆,不動聲色地道:“既然是初步調查結果,也不知道後續會再調查出什麼來,案情還會不會有變化。在這個階段就將意大利警方的調查列為證據,未免有些失之草率。我方想向法庭建議,再次延期,等待意大利方麵更進一步的調查,最好能等到結案。”
法官便看向了程白。
程白在先前說完話之後便已經將那厚厚的一遝A4紙放回了桌上,在聽見俞承說想要再次延期的時候,她連手指尖都沒抖一下。
麵上的笑容毫無破綻。
甚至在所有人看起來,還顯得有幾分燦爛。
就好像是……
俞承說的,正中她下懷一般。
她向法官頷首,竟然真的翻出一份申請書來,向法庭遞交,道:“原告方也這樣想實在是再好不過,我方現在向法庭遞交再次延期舉證的申請,希望能繼續推遲案件的審理,等待意大利警方和國際刑警那邊的調查結果,以求準確,以服雙方。”
甄複國放在膝蓋下的手忽然就抖得厲害。
他看了程白一眼,不敢說話。
詹培恒心裡也狠狠震了一下,感覺出了幾分意外。但一轉眼他便想起了程白先前說過的那句話,明白了她的意圖,壓下心底的波動,平靜地看著對麵。
這時候,俞承看似鎮定,心底實已天人交戰。
他提出再次延期,為的不過是試探程白的反應。
一般來講,當事人有鬼,律師自己該很清楚。
這種情況下延期審理,程白這邊必定會亂陣腳。在他的預想中,程白可能不會露出破綻,所以不會特彆明顯地反駁他。
但他沒想到,她竟然直接當庭遞交申請書!
這明擺著是有備而來!
的確,意大利那邊的案件調查才剛到中期,還遠遠沒到結案的時候,要定下來需要很久,往後查必定能牽扯出更多。
可這種調查是具有不確定性的。
在前期證詞看起來對甄複國十分有利的情況下,誰也不敢篤定到後麵就一定能夠反轉,真的查出甄複國有鬼,是蓄意要摻和到這場利益巨大的拍賣之中。
有機會,但也有風險。
意大利那邊查出來,在英國方麵這邊無非反饋成三種結果:第一,甄複國知情,且跟這個案子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那麼非善意購買成立,畫作返還原告;第二,甄複國完全不知情,這幅價值1.5億的畫作便將歸他合法持有;第三,依舊無法確定甄複國是否知情,但畫還在他手裡,而原告當事人想要拿回畫作必定要與對方協商和解,付出相應的代價。
三種結果,兩種都對他們不利。
概率計算之下,俞承無法說服自己去冒這個險。
他簽的風險代理,當事人在這個案件之中付出得越少,他所得到的代理費越高。
但這裡有個底線。
那就是8000萬。
如果當事人在這個案件之中分文未出拿回畫作,他將能拿到800萬的代理費;但如果當事人的付出超過8000萬,他便基本等於白忙一場。
俞承不知道程白簽的代理協議是什麼樣的,但想來這種標的金額很大、不確定性很高的案件,簽的也是風險代理。
而他的當事人要畫,她的當事人要錢。
不管是在當事人的訴求之間,還是他和程白的利益之間,都應該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
他的當事人無法冒徹底失去畫作所有權的風險,而他本人則無法承受案件完全敗訴的風險。
這種時候,和解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俞承盯著程白很久,終於還是感覺到了幾分心力交瘁,抬手狠狠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心裡湧現出了萬般的不甘。
證據交換基本結束。
對於雙方都提出的延期舉證要求,法庭也予以同意。
末了照舊詢問雙方是否接受調解。
俞承沒說話。
程白直接道:“不接受調解。”
甄複國在旁邊差點嚇得把自己舌頭咬掉。
雙方再無更多的交流,程白平淡,俞承則沉著一張臉,簽完了筆錄便先後離開。
但程白才走出去沒多遠,後麵就有人追了上來。
“程律——”
聽見這聲音的刹那,程白那提著公文包、骨節隱隱有些發白的手指,終於悄然放鬆。
她掛上了幾分和煦的笑意,轉過頭去。
俞承站住了腳,單刀直入:“歐洲警方是什麼辦案速度你我再清楚不過,隻怕拖到猴年馬月也不見結果,更何況案件複雜,意大利警方不可能因為我們這一個案子單獨調查。寄希望於那邊的案件調查給我們的案件帶來突破性進展,到底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想程律應該也知道時間寶貴的道理,而且這種有過案底的畫作在收藏市場上隻怕行情不會太好。您的當事人要錢,我的當事人要畫。我希望雙方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談和解的可能。我當事人願意出價3000萬,您跟您的當事人不考慮一下?”
3000萬!
甄複國眼睛都瞪大了,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才沒驚叫笑出聲來。
但程白聽後隻是一挑眉。
她轉過身來麵對著俞承,一副好整以暇模樣,似笑非笑:“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3000萬是打發叫花子呢。”
“叫花子”甄複國一時僵硬。
程白淡淡地道:“你覺得,1個億怎麼樣?”
*
1個億當然是開玩笑。
畫作的估價也就是1.5億,很多時候拍賣的價格都會有一點水分,真實的價格未必能到這個數,不確定性很大。
但對俞承來說,程白隻要開了口,這事兒就有戲。
剩下的無非是和解金額的多少。
在法院受理案件到做出判決的過程中,隻要雙方當事人有這個意向,任何時間都能向法院申請調解。
所以雙方先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談。
在和解的金額上經曆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拉鋸,最終還是程白掐住了俞承的命門,猜死他不敢冒敗訴的風險,撕下了6500萬的天價!
700萬買雕塑,和解金6500萬!
根據她與甄複國簽訂的風險代理協議,她在這一案結束後,將從甄複國這裡拿到940萬代理費!
而甄複國作為當事人,除去拍賣雕塑的支出,除去程白的律師費,淨賺4860萬!
在談和解金額的過程中,程白微信上不斷收到邊斜發來的消息,但她隻看了一眼便不動聲色地將手機調成了靜音,連震動都關掉,一句話也不回,完全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一般,繼續鎮定自若地跟俞承說話。
金額談定後,剩下的就簡單了。
重新聯係法院,在調解委員會的主持下進行調解,確認過雙方的調解意向,由法院方麵向雙方出具調解書。
英國方麵預付和解金的30%即可從法院取回交由雙方認可的第三方機構鑒定保管的畫作;剩下的款項在30日內付訖。
雙方若想撤銷調解,須30日內向法院提交申請。
在調解書生效後,這幅價值1.5億的畫作所有權,便正式從甄複國讓渡到了英國原主。
甄複國在簽字確認走出法院之後,簡直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腳底下踩著棉花似的飄,震撼級彆的喜悅砸到腦袋上讓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詹培恒卻是麵色複雜。
程白倒還好,除了有點餓忽然想到晚上還要約邊斜之外,依舊平平淡淡,好像自己這一案撈著近千萬都不算什麼似的。
法院門口,已經和解的原被告雙方再次碰頭。
那位從英國遠道而來的馬橋私人博物館代表在上車前跟程白握了握手,但顯然麵色不虞,隻半帶著冷笑地誇讚了一句:“不愧是方的合夥人,的確厲害。”
“方”的合夥人?
程白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但這位铩羽的英國律師已經不再多說,直接上了車,揚長而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贏了官司呢。
留下俞承還站在原地。
一場和解下來,和解金硬生生被程白撕到了6500萬,他這一場的律師費隻能拿到150萬,虧得不小。
但他認為案件本身就對他不利,到這程度也能接受了。
“當年在乘方麵試被程律一票否決,如今對簿公堂,本還想要與程律分個勝負,一雪前恥。”俞承有些複雜,“沒想到最後還是和解了,不輸,但也沒贏。”
不輸,也沒贏?
程白目光微妙地注視著他,意味深長地道了一聲:“是嗎?”
俞承隻當這是隨便接的一句話,沒聽出有什麼太大的深意,隻是忽然問道:“聽說程律現在到了天誌,正在組建團隊。當年程律一票否了我,說是我的理念與乘方的理念不合。但如今方律都去了英國。不知道,程律這裡是不是還缺人?”
這意思竟然是想要加入她的團隊。
要知道,俞承現在可是在紅圈所啊。
程白注視了他半晌,其實有那麼一瞬間的心動,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我在天誌是今非昔比了,自己隨便接幾個上門的案子挺好的,也沒什麼野心,就不拖累旁人了。”
婉拒。
俞承也真說不清這結果到底算不算是在自己意料之中。
但他也沒露出太多失望的神情來,道了一聲“原來如此”,便跟程白告了辭。
直到原告方的人都走光了,甄複國才一蹦三尺高:“臥槽!6500萬!6500萬!程律你太牛逼了!!!”
他乾脆給程白做個雕像吧!
以後每天早晚三炷香,跟關二爺一起供起來,簡直比財神爺還要痛快!
程白斜睨了他一眼,隨手剝了塊薄荷糖扔進嘴裡,無比淡漠地提醒道:“按協議律師費7日內付訖,有什麼變故是另案另算,這個你了解的吧?”
她當初是不想接這個案子,所以合同訂立非常苛刻。
甄複國不得已簽了。
當時還覺得有點抗拒,但這和解的結果下來差點沒把牙笑掉,滿意得不得了,此刻隻把自己胸口拍得山響,打起了包票:“您放心,這律師費我跟您單算的,明天就把錢給您打到賬上!我賴誰也不敢賴您啊!”
*
開車,回律所。
但才驅車離開法院不久,先前還繃著一張臉的程白就沒忍住,一腳刹車停在了路邊,拍著方向盤笑出聲來。
詹培恒懂她。
整個這一天的折騰完全是一場心理戰,原告那邊沒底,但作為被告代理人,且已經跟甄複國接觸了那麼久,他們心裡更沒底啊!
隻是程白敢賭敢詐!
在庭上從頭到尾那態度就是一副“我們不和解,我們要等開庭”的篤定,加上意大利那邊的證據和這一次甄複國勉強壓住了場子的出庭,終於攻破了對方的心理防線。
俞承那邊一直就是想以調解來解決這個事情的。
但和解金是3000萬還是6500萬看的就是律師的能力了。
程白是直接在這基礎上翻了個倍!
這就是業內稱她為“印鈔機”的原因所在了。
作為全程跟下這個案子,也看明白了程白從頭到尾計劃的人,詹培恒也算是歎為觀止了。
隻是佩服之餘,不免唏噓。
他坐在副駕駛上,看著遠處大街上來往的車流,心裡到底不好受:“案子現階段雖然的確對我們有利,但對方律師的心理素質也不大夠,本來可以打得更好,甚至就算是對上了你也能少付出一點代價的。”
“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是詹律你啊。”
程白咬碎了口中含著的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到這時候才放鬆下來,終於把先前開成靜音的手機摸出來看。
“俞承也不簡單,隻是運氣不好,剛巧碰著我。我這風格,克他。”
剛推開屏鎖,打開微信,就看見了幾十條消息提醒。
程白不看都知道這些消息的內容。
因為她先前在跟俞承談判的時候就已經看到過了,都是邊斜對甄複國這個人的懷疑,以及從盜版簽名書那邊發現的端倪。
但她真的半點都不驚訝。
目光一掃,沒先點開消息界麵,反倒發現朋友圈有新提醒,她便隨意地一點。
整個人一下就愣住了。
幾天前發的朋友圈,曬了邊斜送的那把傘。
現在有一個最新點讚。
小小的心形。
來自她列表裡一位久違的老朋友:方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