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邊斜的專業領域,他的標準十分嚴苛,輕嗤了一聲道:“我跟這電視劇的製作方有點過節。這部劇我也看過,前半段還不錯,後半截崩得飛流直下三千尺,不知道寫什麼玩意兒。這市場環境下沒那金剛鑽還要攬那瓷器活,以為硬寫犧牲就能深刻,開玩笑呢。前半段二流劇本,二流編劇;後半段十八流劇本,十八流編劇。”
十八流編劇……
程白聽了這評價,嘴裡那一句“我最近也在看”硬生生憋了回去,沒好意思說自己還特彆好奇這劇最後是什麼結局,主人公那一雙“想要看清這個世界”的眼睛,是否能複明。
她隻能微笑點頭。
這不是她的專業領域,所以舞台還是留給邊斜好了。
*
年底沒什麼事,雖然又因為甄複國一案大出了一把風頭,有很多慕名找上來的案子,但程白準備給自己放個年假,年前不準備再接案子了,大多都推掉了,隻挑了一些不太大的和幾個能賺錢的,扔給剛轉正的肖月和正式加入天誌的錢興成處理。
而且因為方不讓在她達成和解的次日就接了為甄複國做刑事辯護的官司,風頭很快便轉了向。
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記者在天誌這邊等消息了,全都一窩蜂去找方不讓。
很顯然,這個人身上的噱頭更大。
隻不過就是這件事的熱度也沒有維持多久,尤其是在律政圈子裡,真沒幾個人關注這種事情。
無非就是方不讓終於難得接了一回訴訟罷了。
真要論打官司具體的事情,還要看警方在這方麵的偵破進度,這種牽扯大的刑事官司拖個一兩年再開庭,再正常不過,現在關注還太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十幾年前那樁是聳人聽聞的食人案被最高院發回複查的消息徹底被媒體爆了出來。
當年這案子出來的時候,社交媒體還不發達。
如今舊案重啟,卻是恰恰好壓在這個全民娛樂的信息時代,案件中那些殘忍的、駭人至極的細節,包括所謂的“被困山洞不得不吃同伴血肉而求存”的事件核心,都具備病毒一般的傳播性。
以至於 ,此案複查的消息一出,整個社交網絡都被引爆。
太多太多人以前不知道這件事了。
年輕的網民們一旦關注起來,事件的熱度立刻就被推得老高。
作為從事法律工作的律師、法官,甚至是一些公司的法務,都在密切關注這件事的進展。
程白也不例外。
她這幾天難得地每天都要打開微博和各大新聞客戶端看一遍,隻是越關注,便越能看出某一種熟悉的不妙苗頭。
趙平章畢竟是當法官的,而且是早年的法官,並沒有真正經曆過網絡時代動輒天翻地覆的輿論,也因為法官和後來教授的身份,不容易置身爭議中心。
可她不一樣。
她去年才經曆過那一樁所謂的“富二代殺鄰案”,並且因為網絡上這些無法澄清的狗屁謠言付出慘重的代價,差點就被吊銷了律師執照,要不是真的問心無愧,這輩子恐怕都要跟這個職業說再見了。
甚至就連方讓……
那時也被這些與她、與嫌疑人相關的輿論牽累,最終心灰意冷,連乘方都不想要了。
此時此刻,她所看見的苗頭,便是當初她曾經曆過的苗頭——
網上已經開始有人懷疑趙平章有問題了。
他當年是這個案子的主審法官,且憑借著審理此案聲名大噪,寫出來的那一份八頁的判決書更成為這十幾年來所有精選判決書必定會收錄的經典,甚至成為很多法學院規定的必讀判決書。
但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
忽然之間抓了個偷獵者回來,讓曾經黑的一切變成了白,讓曾經白的一切染上了黑。
無數人發出了這樣的質問:有真正關鍵性的證據嗎?法官憑什麼就做出了這樣的判決?如此判決形成冤案的背後是否存在著黑幕?一位無辜者的半生就這樣白白斷送在了監獄裡嗎?
程白進到辦公室,在最新跟進案情的新聞下麵看到這一連串憤怒的質問時,真是差點就要笑出來。
鍵盤俠說話不腰疼。
然而嘴角才扯開,才發現自己心底沉沉的,根本沒辦法笑出來。
打開微信群聊,裡麵就三個人。
魏了了:要完,我剛聽台領導說,有個權威紙媒要跟進這件事做個深度報道了。
尚菲:哪家?
魏了了:還能是哪家,就屁股最歪的那家!
尚菲:……
尚菲:@下雪打傘
尚菲:程兒,快出來。
程白看了魏了了發的那句話很久,很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怕是真的要鬨大了。
以趙平章的地位,整個法學界隻怕都在關注。
也不知有多少人等著這位兢兢業業多年的老法官、老教授跌跤呢。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了一條消息。
下雪打傘:過兩天校慶,老師應該會出席,等見麵了再問吧。
發完消息,便慢慢蓋上了手機,也關上了電腦。
坐了又一會兒,她轉頭去看自己後方的書牆。
一本《理想國》依舊放在自己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十佳青年律師“的證書安靜地躺在上方。
程白伸出手去翻開來。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但它壓在一層玻璃下麵,看上去沒有半分的褪色,跟新的似的。
最上方那枚象征公平公正的法徽,正紅鮮豔。
她看了看,又慢慢將其壓了回去。
敲門聲響起。
程白轉頭看去。
是費靖。
要知道自打上回放狠話說要跟方不讓在牌桌上決一死戰後,這位可已經有好幾天沒來律所了,聽說輸了個底兒朝天。
今天居然來了。
她有些詫異,笑起來:“可有好幾天不見了,費主任突然來了律所,該是牌桌上終於贏了?”
“這個,嘿嘿。”
笑著打了個哈哈,卻不正麵回答。
費靖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他進來之後,先給程白比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後在合上門的時候透過門縫向外麵看去,見邊斜恰好接了個電話拿著手機往外麵走了,才稍稍安心,鬆了口氣。
這模樣無端讓人覺得這家夥是做賊心虛,好像要做什麼對不起誰的事情一樣、
程白看得皺眉。
“這是怎麼了?”
“咳,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費靖走到了她麵前坐下來,搓著手,斟酌了一番,笑眯眯問道,“那什麼,《暗殺者》,一部電視劇,程律應該聽說過吧?”
這當然聽過。
程白道:“最近剛看過。不過怎麼忽然提這個?”
費靖頓時喜上眉梢,仿佛沒想到程白居然正好看過這個電視劇,樂了起來:“你正好看過那就再好不過了。這部電視劇收視率和網播都大爆了,出品公司叫凡世影視,你應該也聽說過。他們公司那位著名製片人前幾天聯係我,說今年想做個律政劇,看中了我們天誌,或者說看中了你,想派他們那位金牌大編劇薑明懷,就是寫《暗殺者》的那個,來我們所取材。今天晚上,你要有時間,大家正好吃頓飯,先聊聊,看這人你能不能接受?”
“……”
可算是知道這貨剛進來時為什麼跟做賊似的悄悄看外頭了。
這種事他竟然也乾?
程白心說來取材的大爺有一個邊斜也就夠了,再來一個誰吃得消。
但拒絕的話剛到嘴邊,昨晚上電視劇那糾結的劇情就浮了上來。
說真的……
也就是吃頓飯而已啊。
她真的還挺好奇最後結局是什麼樣的。
見一見編劇,跟編劇吃頓飯的話,總能先問到主角最後到底瞎沒瞎,是什麼結束吧?
費靖緊張地不行,一個勁兒地催促:“去不去,去不去呀!”
程白也莫名緊張起來,不知為什麼跟先前的費靖似的,下意識看了一眼那條合上的門縫,猶豫道:“那就去,吃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