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麵上喝了酒,保姆又回去過年了,所以是邊母進了廚房,親自給他們煮湯。
明亮的客廳裡就爺倆相對而坐。
茶桌上擺著石質的茶盤,雕刻出山水的紋路,一看就知道上了點年頭,是件舊物。
邊原燒了水,不緊不慢地泡茶。
他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有皺紋,不過頭發卻染得烏黑油亮。算算仕途上上升空間沒多少了,這些年也就由攻轉守,不那麼拚了,講究起養生來,人脾氣沒那麼大,看著也就和善很多。
邊斜歪歪地坐在他對麵,安靜地神遊天外。
直到茶水衝泡的聲音打破靜寂。
他父親抬眉看了他一眼,照舊不大看得慣他這懶散的姿態,但也不好多說了,隻道:“二十好幾了,有看中的人嗎,還不準備定下來?”
這是邊斜不想談的話題。
他扯開唇角一笑:“那我明年給您帶幾個網紅、小明星之類的回來?”
邊原看著他的目光,頓時變得審視起來。
在高三那件事之前,他們這些長輩都覺得邊斜是個好孩子,無論什麼都讓人挑不出錯來。
但那件事之後,好像才發現他們對這個孩子半點不了解。
放旁人身上,那可能是叛逆。
可放邊斜身上,那真是太清醒了。
他不像是那些小年輕,故意標榜自己與眾不同,要自由,要時髦。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又將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原來不知覺間,雛鷹的翅膀已經長硬了。
見慣了場麵人的應酬,見慣了人情冷暖的交替,甚至就連後輩們的交際都充斥著一種令人厭惡的虛偽……
邊斜那些年就是太“懂事”了。
大人們那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本事他學了個全,還把眾人都蒙在鼓裡,耍得團團轉。
那麼多年對他的嚴格教育,好像都喂了狗。
那一天,他站在他的書房裡,長手長腳,沒了平日好好學生那張麵具,看著十足一個混賬東西。
眼神也冷冰冰的。
對他們說的那些渾不在意,對他們要遵循的那一套也不屑一顧。
直到今天,邊原都在想,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也許是盛怒之下那一巴掌吧?
再之後矛盾便大得無法彌合了,爭吵激化矛盾,相互拒絕溝通,於是便往各自的極端走去。
他想著,也給邊斜倒了杯茶放著。
可能他算不上一位好父親,大半精力並沒有用在家庭裡,所以知道問題在哪裡時都晚了。但官場上那一點智慧挪出來,其實足夠料理眼前這臭小子了。
於是他放下茶壺,淡淡道:“你喜歡程白?”
程白……
這瞬間邊斜以為自己是幻聽。
這名字竟然從他家老頭子的嘴裡說出來!
渾身汗毛登時倒豎,他眼皮一跳,瞳孔劇縮,連帶著端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
邊原卻平平地對他一笑,安撫似的,從容不迫:“彆緊張,隻是最近清閒下來,難得上了上網,看了點消息罷了。我對你的秉性算不上最了解,但多少能猜著一些。黃鼠狼給雞拜年,通常不會安什麼好心。這姑娘早兩年我就聽說過了,倒沒想到你眼光這麼高,竟然挑著她。”
還不知道誰他媽不安好心呢。
隻是邊原這話也著實令他意外。
邊斜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你早兩年聽說過她?”
邊原喝了口茶,才道:“她打過個行政訴訟,幫三十多個拆遷戶告政府違法,把一個本來要調任到我下麵的區長搞下台雙規了,所以有點印象。律師這圈子,敢打行政的都是狠角色。最後打贏了還安然無恙的更是狠角色裡的狠角色。人家比你爭氣多了,我隻怕你配不上。”
“……”
邊斜定定看著他很久,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思量他這一句話更深層次的含義,然後目光變得古怪起來。
“你的意思是,不反對?”
*
到底是後來跟家人的關係變得緩和了,還是更會在書裡隱藏自己了,這一點除了那位大作家自己,其他人恐怕是不得而知了。
程白把書放回書架上,伸了個懶腰。
放在她身後那寫字桌上的手機已經被調成了靜音,但8點過後那屏幕就沒按下去過,各種群發的私聊的拜年短信和紅包不斷轟炸而來,隻是她都懶得去看上一眼。
直到一個電話忽然打了進來。
她轉身時正好看到那備注。
你邊。
猶記得這備注還是邊斜自己厚臉皮改的。
下意識看了一眼時間,程白其實有點意外,她拿起手機接了起來,笑了一聲:“我邊,有事?”
“……”
電話那頭的邊斜頓時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麼,站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書桌上那一張新年賀卡,第一次覺得程白在電話裡的聲音有彆樣的溫度,燙得心都跟著燒起來。
怔了半晌,又覺得自己傻。
他也沒說話,握著手機就笑出聲來。
程白簡直莫名其妙:“大過年的你是不是有毛病?”
那頭的邊斜還在笑。
程白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看邊斜的書猜測這人家庭可能沒那麼幸福,根本都是扯淡,心理學可能一點也不靠譜。
就這人的德性,完全不像啊!
邊斜的聲音溫溫的,終於開了口:“沒,就是有點高興,也不知道找誰說,所以給你打個電話。”
不知道找誰說……
程白張了張嘴,但終究還是沉默。
聽筒裡隻有電流的聲音,顯得無比靜寂。
過了很久,邊斜才問她:“在乾什麼?”
程白靠在窗沿上,看著窗外。
這時間與往年一樣。
一輛車從遠處開來,停在了弄堂口。
程白忽然就笑了笑:“現在在跟你打電話,剛才在看你寫的書,不過馬上要去蹭年夜飯了。”
她話音剛落,外頭聲音就響了起來。
是尚菲那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朝她大喊,嗓門兒跟個大喇叭似的:“程兒,接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