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然履行著當年對世人的承諾,一代一代的將荒原化為沃土。
這便是神靈,一諾千斤重,雖九死其猶未悔。
饒是如此,穀聖洞天仍然擁有三界屈指可數的強悍實力。
清禾毫不懷疑,麵前的藤蔓可以輕鬆絞殺渡劫期強者。即便對上仙人,隻怕都能困住對方,令其苦惱好一陣。
然而這條藤蔓卻不敢絲毫冒犯祓神。
——分明他是它的本體。
可汙染如此之重的它,隻是輕輕搭在祓神足邊的草地上,克製的顫動著。
它覺得自己肮臟,不願玷汙仍然清淨純粹的神靈。
清禾最初隻是打心裡難受,可在望見神靈有些複雜的表情時,她忽然靈光一現。
穀聖洞天是分靈,思維模式源於天道。
也即是說,祓神知道惡孽的肮臟可鄙。
——那原作中,他決定任憑人類惡孽汙染自己,最終惡孽纏身時,也會像穀聖洞天這般麼?
原作裡沒直接描寫,以後清禾也不會允許它發生。
但萬年前的遭遇,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而且如今,世上還有諸個祓神血肉受苦。
她稍微想了想,隻覺得難受的不行,臉上露出憐惜難過的情緒。
穀聖洞天又伸出一條小藤蔓,似乎想要蹭蹭她。
對她,穀聖洞天無需那麼縮手縮腳。
然而在即將碰觸她時,藤蔓的動作還是停住了。
對本體,它這麼做是尊重。
對清禾,又是出於何等心態?
她仿佛聽見神靈的歎息。
祓神並未厭惡這汙穢纏身的分靈,他半跪於地,捧起了這條衰敗的藤蔓。
清禾驚訝地微微睜大眼。
她從未見祓神做出如此姿態。
並不卑微,隻透著神靈獨有的自然平靜。
他輕聲道:“你辛苦了。”
聞言,藤蔓上淌下大量黑色的液體,仿佛這萬年沉重積累而下的淚水。
穀聖洞天從不是傳說中神秘高遠的姿態。
作為天道當初賜予人間的化身,它還擔負著守護一方萬靈,保佑風調雨順,天地陰陽不會因凡人惡孽失衡等等責任。
但人類的貪欲是無限的。
這份承諾,是神靈庇佑的契約,也是束縛神靈的枷鎖。
所以無論穀聖洞天如何努力,人類都始終能夠製造出無止儘的貪欲惡孽,甚至令神靈的一部分,在祓除邪祟,鎮守安寧的職責裡徹底衰敗枯竭。
它耗儘了自己的一切,履行當年與凡人定下的契約。
現在終於等到了終結使命的時刻。
穀聖洞天的尖尖在神靈掌間微微搖擺,似乎表示自己一點也不辛苦。
從它身上,清禾能夠隱約看出,當初身為天道的祓神是怎樣的姿態。
溫和而高遠,淡泊而包容。
天道悲憫的注視人世間,賜予眾生祥和與幸福。
……
而萬年之後,本體的態度,已與分靈出現了極大差異。
祓神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但他沒說什麼,隻是平和地說道。
“待你回歸後,我會淨化祓除你的惡孽。”
得了這句話後,藤蔓安靜地趴下來,等待神靈取出洞天核心。
連綿上萬年,為神靈帶來無儘痛苦的契約之一,終於得以結束。
神靈就著半蹲姿態,右手虛握,自虛空中攫取了某個散發著暗色黑金光芒的事物,應是洞天核心,但清禾定睛看去,又四處都找不見,大概是被神靈收納在某處。
“您現在需要休憩吸收聖體麼?”
聯想到天聖城那次祓神的經曆,她推測,那時神靈便是祓除惡孽加分靈回歸一起完成的,最後鬨出了不小動靜。
“無妨。”神靈無可無不可道,“何處均是一樣。”
他情緒不高。
“那我們還是回去吧,在家裡總覺得更安心。反正來這裡也很方便。”
這是她第三次提到家的概念。
神靈不理解,她為何會將那個冰冷沉寂的地宮稱為家。
他能看出來,這小姑娘最喜歡熱鬨與陽光,照常理來說,將她拘在那等囚牢,她早該忍受不及才是。
清禾調侃道:“地宮可能是冷了點,不過能造出煤氣灶、熱水壺、暖水袋,棉被之類的話,我覺得也不錯。您總不可能把我凍著。”
她說道:“您可能不太喜歡地宮。”
地宮為祓神當年親手打造,是他為自身準備的,於三界終末後長眠的陵寢。
他做好了與眾生氣運同休的準備。
卻沒想最後還是提前用上了。
並且陷入長眠的,僅為他一人。
因此於神靈而言,地宮有著格外複雜的意義。
至於喜歡,就更談不上了。
但對於清禾而言,地宮格外不同。
“地宮是我重獲新生的地方。”清禾咳嗽一聲,不自在地說道,“是我……和您相遇,讓我覺得安心的地方。”
她漂泊於異世,地宮是唯一被人肯定的,她的立足休憩之地。
在那裡,沒有人會傷害她。
她可以自由的前往每一處,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此心安處是吾鄉,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麼?”
清禾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容。
在逐漸崩毀的洞天中,少女發自內心的微笑如此溫暖而有感染力。
幾乎叫人忍不住相信,那必然是個平和安謐之地,才能叫她如此眷戀。
但神靈素來是個眼盲心也盲,冷若冰霜的性子,怎麼想都不會被少女情緒化的言語打動。
因此麵對少女朝陽般的笑顏,他隻是言簡意賅道——
“那便回去。”
*
感受到地宮氣息時,清禾宣布:“還是家裡好!”
祓神日常不參與這種環節,他徑直飄回棺槨。
清禾瞧著那毫無情趣的神的背影,覺得這神好生無聊。
若說她的立足之地是地宮。
那她合理懷疑,祓神的容身之處絕對是那棺槨。
可嘴上如此吐槽,清禾卻沒有離開鎖靈殿前往彆處找樂子。
上次神靈祓除分靈的結果她見識過,此次無論如何,也不放心放祓神獨自在此處受苦。
若是出現什麼問題,她也能及時衝上去搭把手。
“這便是你扒在棺槨上的理由?”祓神俯視著下麵少女,冷冷問道。
“這不是擔心您嘛……”清禾委委屈屈地跪坐在原地,縮頭縮腦道。
其實方才祓神本已回到棺槨,安穩地躺好了,靜下心準備進行祓祟典儀。
但他忽然聽到棺槨上有些古怪動靜,這才發現,小姑娘幾乎貼在自己的棺蓋上,全神戒備,一副時刻準備全力衝開棺蓋的架勢。
祓神:?
他坐起身,小姑娘還十分委屈,振振有詞道。
“我這是準備時刻衝上前線,喚回您的神智呢。”
神靈壓下眉眼,透著冷淡的陰鬱。
這讓他姿態愈發冷酷俊美了。
“我若是有事,你在此處又能有何用?”
他冰冷指尖輕抬起少女的下頜,於是清禾不得不抬頭,與祓神那空蕩漠然的雙眼對視。
用的並非實體,而是神靈真正的本體。
白骨。
神靈骸骨的冷意,千百倍於原身,是燃儘了一切,隻積累了萬年孤寂怨恨的森寒。
所以他很少以本體碰觸清禾。
怠惰修行的小姑娘,根本承受不住他。
他也很少強迫清禾與他對視。
因為那雙眼眸,已不是萬年前古奧清冽,比蒼穹更加高遠,仿佛蘊含世間至理的眼眸了。
它空蕩漠然,缺乏感情與美感,甚至透著驚悚之意,正常人根本無法接觸。
此刻神靈幾乎隻是稍稍碰觸,便叫小姑娘顫抖了一下。
神靈無動於衷。
他這次確實有些怒意。
他對清禾還是過於縱容了。若想叫她長記性,不用些手段根本做不到。
這次是好奇心過盛,便膽敢衝撞靈柩,下次又會乾什麼莽撞事?
若他彼時無法自控呢?
“我應是告訴過你。想說什麼便說,想要什麼便要。”
“絕不要刻意做嘩眾取寵的聒噪姿態。”
神靈將當初的話原封不動地平靜重複:“要到何時,你才能將我的告誡記於心上?”
行者,所謂代行神靈意誌於大地。
清禾這般浮躁,如何擔得大任?
而脫離洞天這一容器後,分靈的罪孽汙穢直接衝擊著神靈,強化了他的冷酷森嚴。
此時的祓神,相比平時,其實是危險的。
但凡受些刺激,就有可能短暫的失控。
——毫無疑問,掀開棺材蓋絕對是大刺激。
所以神靈才會動怒。
可惜。
清禾就是不吃這套。
少女十分熟練地選擇性聽取祓神言語重點。
神靈很多話都是修飾原本意思的委婉表達,無視也不妨礙溝通理解。
她兩手抬起,捧住祓神的手掌,分毫不嫌冰冷,甚至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神靈。
她念叨著:“嘶,您的手好冰。”
白骨或是正常的手掌,於她沒有分彆。
兩隻手加脖頸都是暖呼呼的部位,她不信不能令神靈暖和起來。
她一邊幫祓神搓手手,一邊問。
“想要什麼都可以直說麼?”
神靈冷冷道:“嗯。”
神靈想收回手,卻被清禾拽住了。
“那我想您平安醒來。”
“我真的好擔心您。”
“上次是,這次也是。”
少女脖頸貼在神靈掌間,溫暖明亮的眼眸,注視著神靈漠然空蕩的眼睛。
毫無畏懼,隻有淡淡的關切。
她軟軟地詢問神靈:“就讓我在這裡陪您,我不會打擾您的。可以麼?”
仿佛被灼痛般。
神靈空無一物的雙目,竟避開了她的視線。
“……嗯。”
最終,神靈還是應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