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禾困囿於狹窄的棺槨,被白骨冰冷枯寂的懷抱所束縛。
她埋首於神靈那身華服布料,此刻想抬頭看外界,卻被祓神微微壓住後腦。
“小心。”神靈在她耳畔淡聲道。
她感受到耳邊有呼嘯的撕裂風聲,知曉這是祓神的邪祟惡孽汙染進一步加重,正在進行對抗,頓時懂事地不再亂動。
本來撲到神靈懷中,她鼻尖微酸,正準備委屈冒眼淚呢,這下頓時憋了回去。
有什麼事都等安頓下來再說。
直到祓神開口詢問:“為何回來?”
看來情況初步穩定了。
她這才開始放肆。
清禾嘀嘀咕咕:“您若是能聽到自己此刻的語氣變化,便知道我為何要回來了。”
說讓她遠離自己時的神靈,語氣平靜而冷漠。
而她不退反進,貼近她後,神靈連語氣都多了幾分波動。
語氣變化這麼明顯,還不承認呢?
“我覺得,這就是我留下來的意義。”
祓神淡淡道:“花言巧語。”
“哦,那您把我丟出去喂惡孽吧。”
祓神:……
有時候還真挺想把她丟出去喂了的。
可此刻神靈手臂仍然紋絲不動。
她嘟囔:“我從第一次見到您時候就說過,我和那些人不一樣。”
凡人可以無所謂的單方麵從神靈那裡獲取,而不考慮回饋。
但她不行。
神靈道:“我說過……”
“這不算我先付出!”清禾打斷祓神言語,搶先回答。
她當然知道單向付出是什麼樣。
以前在學校時候,她人緣很好,因為她是老好人,又願意幫忙,所以大家有事沒事都愛招呼拜托她,看上去確實朋友挺多很熱鬨。
但她的“好朋友”,都被她無止境的體貼幫忙慣壞了,若稍微少付出些,便會招些“最近不喜歡我了麼”之類的抱怨。
最多付出的人,對來自他人的報答,也是最敏銳的。
可清禾的朋友裡,這樣的人很少。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她的好。
而她為了維持表麵的光鮮亮麗,也必須要將這樣的單向付出堅持下去。
可悲的是,她終於意識到這樣做不好,想要收手令自己好過些時——卻不知道正常的感情模式是什麼樣的了。
“你便是不留於此處,我也不會有事。”神靈平靜道。
“反倒是你執意留下,若發生意外,那指不定便要送了性命。”
這話十分不中聽,換做被人聽到這種低情商語錄,隻怕想給神靈一拳。
清禾卻不覺得神靈低情商。
畢竟神靈在她心底,就該是那樣強大,無所不能的存在。
而且,她奔向神靈的原因,本也不止是想保護他。
“這是雙向付出。”
“您先對我好,那我也要講公平,絕不能丟下您一個人。”
萬萬年中,大概從未有凡人試圖與祓神講付出與回報的公平,聽起來難免可笑。
然而少女就是這樣的人。
她的想法,從來都是這樣的與眾不同,格格不入。
卻又……吸引著神靈。
“無論剛才是不是真的危險,我都一定會留下來陪您。”
“因為若您出事,我委實沒什麼活下去的盼頭。”
“所以不管情況如何,我都一定是要賴在您身邊,等您履行諾言,安全無損的出來見我的。”
少女一字一句地,輕聲訴說自己的心聲。
“若是水來,那我便在汪洋中等您。”
“若是火來,那我便在灰燼中等您。”
神靈為這份平靜的決然而震驚。
他知道小姑娘待自己的態度與常人不同,十分親近,卻沒想在她心底居然有著這樣的……想法。
神靈當真也會對某人,擁有如此重要的意義麼?
他曾經擁躉追隨者無數,可死後信仰者卻無一人。
倉促間,神靈隻能以生硬言語,掩飾自己的真心。
他斥責:“花言巧語。”
清禾屬實奇怪:“為何不信呢?”
她剛才字字句句發自肺腑,她不信祓神沒感覺到。
祓神陳述現實:“你並未信仰我。”
“這和信仰關係很大麼?其他人那樣我也不懂,可能他們那樣做,正是因為將您當做神靈。”
祓神分明對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此刻卻步步緊逼:“於你而言,我不是神靈?”
“不是。”清禾不假思索道。
“您是……是……”可說到這裡時,她也卡殼了。
於她而言,祓神是什麼呢?
清禾沒有正常的感情觀念。
現在的她同樣不知道自己與祓神是否算是正常的關係。
名為夫妻,卻是神靈與信徒。
雖有人神之彆,卻毫無隔閡,甚至比她此前擁有的任何一段朋友關係都要自然親密。
因為祓神,她甚至在有些地方變得……慢慢不太像自己了。
她以前絕不會這樣嬌氣的。
便是初三那那時候,有一次奔波四處給自己交資料,晚上天黑回寄住的姨媽家,不小心在施工路段摔倒。傷口很深,血順著膝蓋一路流到腳踝,疼得她眼淚都要流下來。
可最後她還是忍住了,一瘸一拐地堅持回到姨媽家。
她沒敢問姨媽要錢去樓下診所包紮,隻和表哥借了一枚創口貼,貼在那傷口上,第二天去學校保健室,才叫保健醫為她簡單包紮了。
後來膝蓋果不其然留了疤,她也沒哭,安慰自己還年輕,細胞代謝時限為四年,四年後疤就沒有了。
她以前真的很堅強很少哭。
可剛才以為祓神會出事時,她因為擔憂和委屈,至少想哭兩次。
“……我沒辦法回答您。”
少女茫然地喃喃自語。
“但因為您,我變得脆弱了。”
“可我感覺卻很好。”
“可能這就是您於我的意義?”
祓神微怔。
清禾竟給了他一個如此特彆,卻又全然符合她性格的答案。
他改變了清禾麼?
這種改變,是積極的麼?
那他於清禾的意義,到底是重要,還是不重要?
祓神無法回答她,也無法回答自己。
要神靈回答如此細膩的問題,屬實難為,畢竟他雖然活了萬萬年,卻全然沒有類似經驗。
不過他還是認真思考了一下,
因為另一個存在,而使自己變得脆弱?
於他絕無可能。
所以哪怕不知道答案,但神靈還是篤定點評:“凡人的弱小罷了。”
“可能吧。”
清禾笑了笑,說道:“那先不提這個,讓我看看您怎麼樣啦。”
祓神一直把她按在懷裡,她光感覺到華美布料下白骨的嶙峋,尚且沒看到對方具體情狀,她一直擔憂著呢。
但神靈卻不讓她看。
祓神冷漠道:“再等待片刻,或者我鬆開你,但隔絕你的視覺——選一個吧。”
小姑娘卻比他以為得更敏銳:“您受傷了麼?很嚴重?我不怕嚇人,沒關係的!”
祓神懷疑自己若是不答應,這小姑娘能一直吵嚷下去,以至於他很想堵住她的嘴。
結果真要動手時,埋在他懷中地少女又抽抽搭搭地假裝哭泣,嗚咽什麼自己不顧惡孽威脅,拚命陪伴祓神,卻遭遇捂嘴待遇之類的話。
最終,神靈還是妥協了。
他冷酷道:“倘若稍後你神色有異,便去死罷。”
於是清禾便知道,情況多半是不妙了。
祓神這才彆彆扭扭地提前給她遞話,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饒是如此,看到祓神此刻的模樣時,清禾還是呼吸微滯。
神靈半邊麵龐俊美無比,恍若朝霞瑰雲,孤高淡漠,半邊麵龐卻為乾枯骸骨,且為黑色邪祟不斷汙染。
“我將惡孽集中於半身,稍待片刻便好。”祓神淡淡解釋。
所以剛才祓神才讓清禾安分等待,接著他便能完成承諾,叫她看見完好無損的自己。
清禾沒接話。
從他此刻情狀,少女能夠十分直觀地看到,塵世沉澱的惡孽,究竟能給神靈造成多大的侵害。
惡孽之餘神靈,就是蝕骨的劇毒。
而在萬年之前,神靈承受的痛苦,遠勝此時千萬倍。
須知道,今日祓神承擔的隻是一洲之惡孽。
而當初的天道……背負的是三界。
瞧少女要哭不哭的模樣,神靈微蹙眉心,冷冷道:“怎麼,看了我之後又後悔,覺得驚悚可怖?”
祓神雖被稱為天道墮落後化作的邪神,可實際上,他與當初的天道本質仍是一體。
他仍具備正常審美。
因此非常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象絕然不出於常人所能接受的限度之內。
換做彆人,此刻就是驚叫逃跑也無所謂,可這是清禾。
是說出了令神靈如此……動容言語的她。
所以,她絕不能……
“不。”清禾搖頭。
怎麼會覺得他驚悚可怖?
委屈。
後怕。
憐惜。
她的嘴唇動了動,一句話不假思索的輕聲流出。
“我是在為您此刻遭受的痛苦感到難過。”
他失去了一切感知,唯獨保留了人類拒絕的痛楚感知,所以時刻都在遭受痛苦。
萬年時光過去,神靈早便習慣了這樣的日常,並不覺得難受。
可之所以無感,是因為他從未感知過愉快。
之所以麻木,是因為他從未感受過如麵前少女一般,關切而憐惜的注視。
那半邊乾枯衰竭的骸骨,不知為何,此刻竟格外劇烈的灼痛起來。
——原來,他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