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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蘇莫名感受到一股壓力。
仿佛有某種存在,正冷漠地注視著他。
但無論是他自己的感知,還是清禾仙子給出的情報都表明,此處水榭,除了那兩個已經嚇破膽的侍女,便隻有他們四人。
誰在盯著他看?
說不上有什麼惡意,隻是淡淡的冷與審視,令他忍不住想縮縮脖子。
那股冷意轉瞬即逝,令他懷疑隻是自己暫時的錯覺。
總之,子蘇清楚自己在審訊方麵仍有漫長的路要走,他選擇退位讓賢,抱著自己的長劍,神色冷硬地護衛在清禾身側稍靠後的地方,以殺意給海青明施加壓力。
“我該從哪裡問起?”清禾在心底悄悄問祓神。
她哪裡會審訊人?
在旁邊查缺補漏,放放殺氣助陣還行,真要正經上,她就不慌麼?
“隻管發問便是。”祓神淡淡道。
“嗯。”
見清禾有發問跡象,子蘇便抱著劍靠近她些許,殺氣儘數壓上。
“讓鮫人向後退。”祓神冷漠道。
清禾喜歡問為什麼:“嗯?有哪裡不對麼?”
神靈稍頓,隨後淡淡道:“如此近的距離,他放出遠勝於你的殺氣,會分散海青明的注意力與恐懼,削弱你的震懾。”
“哦。”清禾琢磨了一下,覺得祓神說得確實有道理,便抓緊時間,示意子蘇後退。
子蘇一頭霧水,但清禾這麼要求,他還是聽話地配合。
“還是您經驗豐富。”清禾趕緊補上彩虹屁,“就靠您了啊。”
她神色冷漠地審視著海青明,仿佛剛才的沉默是為了欣賞他的痛苦,給海青明施加心理壓力,而非在心裡和神靈交流作弊配合,以至於沒來得及一心二用,開口審訊。
她的演技十分不錯。
反正海青明信了。
十指連心,斷指豈止錐心之痛?而他喉嚨又被生生剖開,早便痛不欲生。
“海青明,你可知罪?”
因此,清禾甫一開口,海青明便立即連滾帶爬地起來,苦苦哀求:“我知罪,仙子,我知罪!求求您開恩,饒我一命吧!”
清禾冷酷地望著他苟且偷生的模樣,心裡想到,學著祓神作態,看來威懾效果確實不錯。
“風嶼究竟去了何處,不要再試圖撒謊。”清禾平靜道。
“若不是搜魂會損傷魂魄,隻能詢問少數問題,你當自己屢次試圖欺騙我後,還有資格在此痛哭懺悔?”
“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若這次說謊,那割掉的就是你的頭。答案我自己搜魂找。”
“我說!仙子莫要生氣!”海青明立刻道,隻是說完,他忍不住飛快瞥了海綾羅一眼,“隻是不知道,仙子與我那不成器的女兒有何糾葛?”
“不要說無關話題岔開。”
“並未故意打岔!”海青明咬牙道,“隻是哀求仙子可與個準話,罪人海某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若我說了實話,您不會因我那女兒的言語,而動搖處置想法。”
海綾羅缺乏對“潛台詞”的感知能力,尚且不知這代表著什麼,然而子蘇已然隱約品出幾分不妙,心說得虧海綾羅乃是冰人,否則此刻定要找個由頭,先叫她回避。
海青明一番話說得低聲下氣,又許諾了諸多,堪稱金牌應對。
然而清禾根本不聽他廢話。
“你沒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格,說。”
她冷冷道:“不然就去死。”
她和渣滓沒有絲毫妥協餘地。
子蘇默契上前,因為海青明囉嗦,他又斷了根手指。
中年男人痛得滿地打滾,卻咬緊牙關不敢說話。
清禾給了子蘇一個讚賞的眼神。
她淡淡道:“說。”
“我說,說!”海青明抬眼,不敢抱怨清禾這位仙子,以及拿著劍的殺胚鮫人,便將怨毒的隱晦目光儘數投向了海綾羅。
他約莫自己今天多半挺不過去——既然如此,也定要讓這個賤人難過!
他望著海綾羅健康完全的模樣,心中怨毒如同沸水升騰,他記得海綾羅此前是何慘狀,現在這般健康,定然有那少女仙子的功勞。
可惡!
豈有父親死了,女兒活蹦亂跳的道理?
他一定要讓海綾羅也活不下去。
身為父親,他雖然從未了解過如何令海綾羅覺得快樂。
但他非常清楚,如何叫幾近無痛無悲的冰霜女兒,感受到痛苦。
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讓冰人女兒露出痛苦表情,都是他興趣盎然的取樂之法。
“此前之所以撒謊,是擔心仙子被我那女兒影響,誤會了小□□拳之心。”
海青明低聲說道:“但如今發現仙子正氣凜然,秉公無私,小人便放心交代了。”
“勿要囉嗦。”
“那鮫人風嶼的屍身,正在此處。”
“嗯?”清禾皺眉。
“是實話。”祓神說道。
“藏在哪裡?”清禾目光逡巡四周。
不愧是仙子,雖然可惡,但居然字句都能識破真偽,他一說實話,就能立刻毫不猶豫地相信。
簡直是如有天助。
“藏在……”海青明幽幽一笑,望向海綾羅,“你的腹中。”
???
!!!
現場一時靜寂無聲。
唯獨海青明嘶啞著嗓子,言語中的惡意幾乎能滴出汁來:“為了尋找那畜生,連天上仙人你都能找來,想必,剖開自己肚腹,尋找他屍首的事情,你做來也不難吧?”
“那一日,將那鮫人肉剁成餡餅喂你時,還當你會有何不同表現,卻沒想和平日的死人臉一般無二……哼,看來所謂心意相連,也隻是哄騙人的說法罷了。”
“鮫人肉可是大補,若非他獻身飼你,你當三月前那晚,你能活著從床上下來?”
話音未落,子蘇已經一把揪住海青明的衣領,將他從地麵生生拖起來,怒不可遏道:“你在說什麼?畜生!”
“畜生?你們這些鮫人不才是——呃啊!”
海青明被子蘇一腳踹飛,再緊跟著三拳打碎他滿口牙齒,血水和著牙齒,慘不忍睹。
但沒有人同情他。
清禾感到詫異、惡心、難以置信。
世上當真會有人如此殘忍惡毒?
一旁的海綾羅站在原地,仍然麵無表情,一言不發,似乎是無動於衷,又像是沒反應過來。
清禾心存僥幸:“祓神大人?”
唯有神靈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寂平靜。
“他並未說謊。”
清禾瞬間露出不忍表情。
這要她如何告訴海綾羅?
那老狗——
一直盯著她的海綾羅見她不說話,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
“他真的被我吃掉了?”她冷漠沙啞地問。
說話同時,眼淚大顆大顆的自她眼眶中湧出,可她的麵龐因常年缺乏表情,已然徹底木然,無法露出哀慟神色。
場麵可憐淒慘至極。
十二歲被侵犯的時候,她沒有哭。
被親生父親玩弄淩虐時,她沒有哭。
以為風嶼拋棄她逃跑時,她沒有哭。
然而此刻,得知失蹤的風嶼就在她身邊,就在她身體裡時——
被認為冷血無情的冰人少女,終於愴然落淚。
清禾不知道風嶼是個怎樣的人,又與她有怎樣的過往,可此刻少女的悲傷如此真切,叫她也忍不住難過起來。
“快住手!”見海綾羅一邊麵無表情地掉眼淚,一邊手刃劃向肚腹,竟要真的尋找風嶼血肉,清禾連忙製止。
“你此刻要是真的死了,才是如了那老賊快意!”
“不是的,不是的……”
麵對清禾的勸說,海綾羅隻能低聲不斷否認。
她覺得清禾說得不對,卻缺乏語言能力反駁。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但沒有人可以訴說。
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為什麼總要奪走她擁有的東西?
衣服、尊嚴、自由、健康、愛情。
內心烈火烹煮,翻江倒海般的難過,可從外表來看,此刻海綾羅表現出情緒還是相對平靜可控的。
清禾也因冰人體質產生了錯覺。
直到神靈忽然開口。
“她很痛。”
“……?”清禾詫異。
不過下一秒,她就立刻察覺到海綾羅試圖自爆丹田自儘的意圖,沒有因為麻痹導致忽略。
她勸說道:“至少要等那老狗死了你再死!”
那邊海青明已被子蘇活毆得不成人形。
他邊咳血邊冷笑:“老夫就知道,你們對那小賤人如此在意,說出實話,定無活路。”
見他諷刺,子蘇更怒:“若你最初不生這些事由,還會有今日之慘事麼!”
“哼哼哼……老夫一世痛快,不比你這終日苦哈哈的畜生爽利?”海青明說罷,陰惻惻望向清禾,“還有你。”
“委身邪神,便以為無所不能了麼?若是無敵,豈會困厄於封印上萬年?”
“老夫深謀遠慮,早便將水遺島靈脈儘予淨邪仙君,此次傾天下之力,定能將那齷齪邪神——”
海青明未能講完,便戛然而止。
自此刻起,他永遠不能用肮臟的呼吸汙染此方世界了。
“聒噪。”
動手的人,是清禾。
子蘇聽到大秘密,已然驚住,而海綾羅仍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沒有關注到她。
“怎麼不叫他說下去。”祓神平靜道。
“不想聽。”
神靈心平氣和道:“你不是還要拷問情報麼?”
清禾固執道:“我改變主意了。情報可以用彆的辦法打探,可這狗賊,我一刻都不想見他蹦躂。”
神靈渾不在意:“說的是我,你在倔什麼?”
“我聽著委屈。”
明明是憐憫塵世,心存大愛,才會自行封印於地宮。如此純粹克製的善意,竟被汙蔑誹謗為懦弱???
這種傻逼還有活下去的價值麼?
清禾甚至恨不得將海青明舌頭剁成臊子。
“無妨。”神靈平和說道,“有這樣想法的人很多,你總不能將他們都殺了。”
“您以前不是說不敬神靈者死麼?唯獨對我雙重標準啊?”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算了,不想這些來氣的事。”清禾憤怒冰冷的目光在看到身邊哭泣少女時,立刻變得柔和。
“綾羅?仇人已經死了,你不要怕。”
她呼喚了好幾聲,海綾羅方才抬起那雙盈滿淚水,仿佛快要因哀慟而破碎的眼瞳。
“我想他們死。”
清禾點頭:“不出意外,會的。”
“我還想要風嶼。”
海綾羅啞聲道。
“人死不可複生。”祓神仿佛猜到清禾準備求她,說道,“此為天地輪轉之道,為我道統,不可違背。”
“那您之前說讓我見到父母……”
“此為招魂之術,能招來心念之人的殘餘執念,稍緩相思。”祓神說道,“而代價是,被招魂者將徹底消散於天地間,隻留下形式各異的魂魄結晶。”
那祓神當時還提議讓她用???
好家夥,根本不關心她爸媽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嘛!
清禾將招魂之術告訴海綾羅,也將代價告訴了她。
海綾羅這才算找回了少許活氣,飄著聲問道:“徹底消散後,會無法轉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