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清禾不敢看墜入水中的月亮。
她覺得今晚不能睡覺了。
要不然,明天怕不是就要和神靈攤牌,解決她尷尬的青春期小問題。
“我或許要換件衣服。”神靈道。
“換就換嘛……”清禾紅著臉,故作沒聽懂。
這種事情,寧可裝傻不可想多,若當著是她想多,那兩人都得尷尬
聞言,祓神輕歎,似是有些惋惜。
“倒是可惜了這件衣服。”
“平白無故被水浸濕,當然可惜。”
“若不是平白無故呢?”
清禾因這句話震驚,一時口不擇言:“那、那隻能先夢中相見了。”
神靈微怔,隨後唇角微彎,啞然失笑。
“我去更衣。”
到底是放過了她。
“我繼續做飯。”清禾立刻轉過身,隨便給自己找了事做。
隻是那慌張的背影,怎麼看怎麼透著如釋重負。
當清禾做好一道涼拌三絲時,祓神也換好衣衫,推門而出。
清禾回首望向他,神靈沒有穿如欺霜雪的潔白,也沒有穿森嚴華貴的黑金,隻是一件寬鬆閒適的潮瀾色外袍,明朗清新的藍色簇擁著神靈,越發顯得眉眼清俊,胸前露出的肌膚白皙流暢。
祓神自己沒有將烏黑長發梳成高馬尾,而是隨意鬆鬆束在身後,氣質溫和而恬淡。
真好看。
清禾看他看得有些臉紅了。
“還沒好麼?”祓神語氣平靜溫柔,“若是還沒做好,三道便也夠了,無需勞神。”
他坐在院內石桌上,身後是繁茂的灌木,圓月悄然躍上枝頭。
神靈單手支著下頜,微微側首,眉眼安寧地望著她。
“來。”
清禾沒動。
她有些局促,不自覺捏住袖袍內綢麵。
“我也想換衣服。”
神靈注意到少女身上方便乾活的利落樸素打扮,心中了然。
他沒有點破,耐心笑道:“去吧。”
清禾抿唇一笑,轉身快步回屋。
神靈注視著少女纖細活潑的背影,唇角笑意仍未消散。
月色皎潔,在酒盅裡倒映出一泓清澈光影。
……
與此同時,仙宮。
尚德坐於玉座上首,望著殿外雲霧繚繞處,那皎潔明亮的月輪。
“今晚月亮格外明亮啊。”
此時殿中僅有四人。
為首者乃是尚德、尚法,剩下兩名仙人中,僅暉遙神色從容,能跟著尚德的目光向外欣賞月亮。
剩下那名仙人,眉眼間看似冷漠,實則根本在戰戰兢兢,不知在畏懼什麼。
“今日乃是人間界祭月節,月中於天之日,自人間觀察,確實會格外明亮。”暉遙笑道,“但仙宮為諸界最高處,無論何時看那月輪,都是一樣的。”
尚德不辨喜怒道:“但那位一日不除,這最高處,便不勝寒涼啊。”
“尚德仙君多慮。”暉遙仍是無所謂模樣,“縱是這萬年修煉的玉兔,不也需向仙人俯首麼?”
尚德並未因這粗淺的吹捧愉快。
尚法冷冷開口,詢問台下等候的那名仙人。
“那三十人,都處理完畢了麼?豐陵?”
豐陵乃是直屬尚法,司掌懲戒督查的仙人。
聞言,他麵無表情地垂首:“儘已處死。”
尚法微微頷首:“便是魂火,也不能讓其逃出,絕不能讓那位察覺到此處,知道麼?”
豐陵恭敬應道。
但心中難免齒冷。
如今仙人本就不足三百之數,可因那暉遙小子的提議,尚德尚法居然誘騙三十位專精卜算之道的仙人扶乩那位之後盤算。
並且在得出卦象後,毫不留情地處死所有知情者,以免天道反向追蹤。
隻留下他們這四名主謀。
豐陵卻不知道,之後為了萬無一失,是否連自己也會被除去。
仙人眾明明在經曆萬年前大劫後,已經凋零如此了啊!
“那便按照計劃行事吧。”尚德露出微笑,“暉遙確實有才思。”
暉遙難得謙遜:“隻是援引萬年前仙人壯舉罷了。”
尚德終於露出自得微笑。
萬年前令天道惡孽纏身,最終墜落神壇,是他至今仍在得意的壯舉。
“好了,不提那麼多。”
尚德微笑道:“放天狗吧。”
清禾在自己所有□□中反複挑選,最終選了件最為有女性自信的一條露肩裙。
她的衣裙皆神靈大多事先過目,卻也不知哪來這麼多閒時間。
衣著整體風格可以很明顯看出神靈的審美趨向,偏向清新俏麗,可愛爛漫。
這條露肩裙,還是她無意間看見雛形,瞬間戳中心底難言的心思,最終經過她的建議後修改出來的。
緗黃色綢麵上蒙著輕緩朦朧的銀紗,輕柔攏著玲瓏的身軀。露出漂亮的脖頸,與胸部以上的雪白肌膚。而肩部及以下精致纖細的胳膊,隻以銀色綁帶流蘇裝飾。
清禾對照水鏡,順從心意地在屋內輕盈旋轉一圈。
鏡中少女胸部飽滿,腰肢柔軟纖細,令人十分有攬入懷中憐愛的**。
清禾不由想到,等到元旦,她也就十九歲了。
……
或許今天晚上,可以逾矩一下,稍微情難自禁地做夢?
她正如此想著,忽然狂風大起,將門扉窗戶吹得呼啦啦作響,幾乎要被衝破。周身靈力躁動不安,遠處更是聽到隱約尖叫,乃是從民宅傳來。
清禾頓時打消胡思亂想,快步走出屋,尋找祓神。
“祓神大人!”
此時院中的神靈,正望著天空上的銀月,神色有幾分冷凝。
清禾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月亮上不知為何出現了數個小黑點,並且黑點越來越大。
但凡黑點占據的地方,都驟然黯淡虛無一片,幾乎與漆黑夜空融為一體。
月食?
中秋節月食??
不。
月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仿佛月亮被狗啃了似的,四處都是黑色黴點。
清禾將靈力凝聚在眼部,定睛向月亮看去,發現攀附在銀月上的,哪裡是黑點,分明是五隻黑狗!
黑狗們貪婪撕扯咀嚼著月色,如同撕扯月兔的皮肉。
“這是什麼?”清禾驚道。
“天狗食月。”神靈冷冷道,同時手中陡然亮起,凝聚強光。
“它在吃您的眼睛?”清禾頓時緊張嚴肅起來,同樣彙聚靈力,準備攻擊天狗。
“不,它吞吃的並非我,而是月兔。”
若是針對神靈本體,祓神從最開始便已察覺到。
祓神同清禾講過日月來曆。
日月最初分彆由金烏玉兔兩位行者所化,但上古年間隻有晝夜,沒有光亮和溫度,天地間是混沌的。
直到某日,一盲童向天道祈求。
“至尊無上天聖仙尊,請問,晝是什麼樣的?夜又是什麼樣的?”
天道慈悲,以雙目為日月點靈。
盲童感知到了日輪的溫暖熱烈。
“此為晝。”
感受到了夜晚的清涼寧謐。
“此為夜。”
自此,日月明亮,晝夜始分。
金烏月兔,乃是神靈雙目的載體,萬年如一日的照耀世間,維持潮汐變幻,鬥轉星移。
天狗不敢吞吃神靈雙目,便暴起對月兔下手。
殘存幾顆疏星,則被天狗驚嚇驅趕到不知何處去了。
祓神反應十分迅速。
說完第一句句的同時,神靈手中已凝出強弓,挽弓搭箭,冷酷向天狗射去。
凜冽光箭在空中分裂為五塊碎片,含著萬鈞威勢向五條黑狗而去!
試圖逃離的天狗們發出慘嚎,紛紛自月上墜落。
被神靈判處死刑者,從未能有逃脫。
“呼。”清禾長舒口氣,心中總算沒那麼緊張了。
至少此刻,天上還剩下近半月亮。
應該還能恢複……對麼?
但祓神卻猝然捂住自己左眼,露出隱忍疼痛之色。
“祓神大人!”
刺目的鮮血自神靈指縫滲出,觸目驚心。
清禾從未見過祓神除淨化惡孽外,受過如此傷勢。
而且還是脆弱的眼部!
“您的眼睛怎麼了?還好麼?我給您拿藥!”
“玉兔已死。”祓神卻沒有管自己不住流血的眼睛,聲音低沉,“這半輪月亮,撐不了多久了。”
神靈罕見的凝重語氣,令清禾心中陡然一緊。
她記得還有半年,神靈與那孩子的日月契約似乎就結束了,他準備拿回自己的眼睛來著……
“要緊麼?”她不抱希望地詢問。
如此詢問的同時,天地間光亮果真如祓神所說一般。
月色越發黯淡昏暗,直至最後,天地漆黑無光,並且與雲霧遮擋月亮的黑暗不同,此刻夜晚,是混沌的。
遠處不住傳來人群慌亂的驚呼,與祈求之聲。
萬年未變的月輪,陡然混沌,令所有人都驚懼不已。
今晚可是祭月節!
而有祓神庇佑的水遺島都如此慌亂,其餘部洲會如何反應就更不難猜了。
清禾心中焦急,有心維持島上秩序,牽掛外界,卻又擔憂祓神狀態,隻能寸步不離。
她麵上做出鎮靜模樣,寬慰祓神:“無妨,現在本就是夜晚,多數人家都備有火燭,便是月亮黯淡,倒頭睡覺就是。”
神靈放下手,左邊淡金色眼睫被血色濡濕浸透,令素白清俊的麵龐平添淩厲殘酷之色。
但仙人顯然可以比他們預想的更加不擇手段。
短暫的混沌後,天地驟然明亮熾熱——
金烏為黑狗追逐升起,竟是瞬間晝夜顛倒,白晝陡然降臨!
祓神二話不說,抬手射死黑狗。
清禾正心說這次及時,沒有叫天狗獵殺金烏,卻見一道靈力光芒劃過天際,狠狠射中金烏。
那一刻,神鳥的哀鳴舉世可聞。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那輪灼目耀眼的太陽,墜落了。
鮮血滴滴答答地沿著神靈眼眶流下,可他顧不得管,立時騰空飛起,阻止墜落金烏撞擊大地。
轟——
日輪最後拋灑世間的無儘熱浪光明,將祓神籠罩在萬丈光芒中。
仿佛傳說中神靈托舉日月,為天地開辟晝夜的至聖一幕。
隻是金烏為日輪化身,修煉數萬年,又融入天道單眼,墜落之威,自不是尋常所能相比。
正要接近祓神的清禾,當即被那一刻的氣浪震得倒飛出去十裡地,方才穩住身形。
那祓神呢?!
她簡直憂心如焚。
仙宮。
“彩!”尚德親眼見證這一幕,不由拍手稱讚。
“羿果然如當年一般神射,風範不遜神靈啊。”
被稱讚的弓箭手收回強弓,他皮膚黝黑,肌肉強勁,正是仙人眾第一神射,羿。
“射落日月,雖未直接傷及他本體,卻也相差不大。”
尚德輕歎:“隻是眾生說不得要吃些苦頭。”
尚法姿態冷若冰霜:“有何不可?上古年間又不是沒經曆過,還不是如此過來了?”
日月隕落會造成何等後果,仙人眾心知肚明。
“這是必要的犧牲。”尚法沉聲道。
“萬年前便是如此做的,今時頂多多死一倍,十萬人而已,便也心慈手軟了麼?”
冷峻仙人譏誚道:“十萬生靈,與我等殘黨性命,卻不知孰輕孰重。”
“你不必如此諷刺!我心裡有數。”尚德搖頭道。
“今夜勝在突然襲擊,早有籌謀,但之後事態,可謂格外艱難。”
“隻管堂堂正正的陽謀便是。”尚法冷冷道,“法則在此,隻要他一日是天道,便一日不得改!”
天地昏暗,日月隕落。
天地間刮起了強風,甚至堪稱風暴,水遺島臨海,此時海麵更是波濤起伏,濤聲洶湧駭人,越發高漲的海麵衝擊著礁石,眼看就要衝上岸邊。
四麵八方儘是茫然哀呼之聲。
“怎麼回事?”
“剛才,剛才,是太陽掉下去了?”
“好大的風,我兒要被吹走了,快來人啊!”
而清禾指尖冰冷,為神靈擦去眼眶不住滴落的鮮血。
接踵而至的一切,令她措手不及。
譬如眼前。
在她心目中,祓神極其強大,無所不能,她從未考慮過神靈也會流血的一日。
祓神的血,初時溫熱,在她指尖漸漸冰涼。
刺目血痕流淌過素白麵容,仿佛血淚。
神靈握住少女隱隱顫抖的手腕,阻止她為自己徒勞擦拭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