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他輕聲道。
“這血還要流一陣,無妨。”
清禾聽得心裡難受,但此刻並非兒女情長之時。
“我才不怕!”小姑娘深吸口氣,擲地有聲道,“走!讓本渡劫期強者和你一起匡扶世間!”
神靈向她溫柔地彎彎唇。
“先從水遺島開始。”
鎮壓海嘯無需祓神,清禾自可為之。
天地間的水汽自發向她湧來,化作羽衣,托舉她飛躍至空中。
清禾手腕上祓神贈予她的金鐲,在混沌中散發著耀眼光芒。
清禾伸出纖細而堅定的右手,掌心重重下壓。
水汽齊齊向海麵壓去!
北海發出不甘的怒聲,隻是在半仙之能麵前,這點脾氣還真不夠看的。
而天空中閃耀的金芒,同樣成為混沌中,人們最為敏感之處。
“是龍女!”
“龍女現世救我們了!”
太陽隕落,卻也給她提供了幫助,在清禾靈力催動下,無儘冰霜沿著海麵迅速向大海內部蔓延,阻止海嘯掀起下一波浪潮。
——月亮倉促隕落,留給世間的便會是這樣禍患。
上古年間,其實世間就是這般模樣。
隻是天道鎮壓了種種厄難,方才令眾生得以安居。
清禾沒法在一地久駐,她留下含有天道之意的金鐲,懸浮在空中宛如小太陽般散發著光明,同時鎮壓沸騰的海麵。
少女頭腦正迅速冷靜下來。
祓神在做實事,鎮壓厄難,她需將其他事務考慮妥當。
首先,需要安撫人心,點明凶手,強調自身公義,並緊急定下規矩,懲治渾水摸魚之輩。
少女凜冽冰冷的嗓音在北荒部洲上空回蕩。
“仙人寡廉鮮恥,背叛天道,罔顧生靈安危,今日刺殺日月以至天地混沌。此刻天道大人已出手平定天下厄難,望宵小之輩,勿要以為時機已至,妄圖挑戰底線,自尋死路。”
半仙之能,涵蓋的範圍最大是一片部洲。
“祓神大人,我還需前往其他三片部洲。”
她從未想過,自己這修行鹹魚,居然也有如此強勢獨立的時刻。
她不喜歡這種事情,但她必須做到。
這次事態顯然不對,她想為祓神分擔。
完成一係列緊急事情後,清禾馬不停蹄地趕回祓神身邊。
天地混沌無光,伸手不見五指。
哪怕是半仙,又有自帶散發光亮的法寶,行走在無邊黑暗中,也叫人覺得恐懼。
但看見神靈身影的那一刻,仿佛雲破月來。
清禾眼前陡然明亮。
神靈在混沌世間,是唯一明亮洞徹的存在。
“基本秩序維持好了,我都留下含有您氣息的靈寶鎮壓,暫時不會出事。”她言簡意賅道。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去休息吧。”祓神溫和道,“三界靈脈躁動,還需我鎮壓安撫。”
少女卻留在原處沒動。
“不要去。”
半晌,她擠出三個字。
神靈有些詫異,卻又了然。
“你沒感覺麼?”清禾終於忍不住了,“現在到底有多少惡孽,都在糾纏汙染你!”
清禾不理解,甚至覺得害怕。
她最初對神靈凝重表情沒有多想,隻以為是雙眼出了岔子,後續比較困難。
可忙完一圈回來,才發現祓神身上已惡化的如此之快。
“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多惡孽?”
祓神不是一直在維持天地穩定,匡扶世間麼?
但此刻,擺在她麵前的事實是。
森寒的威壓,與濃稠的惡意以神靈為中心不斷向外延伸,投下的暗影仿佛遮天蔽日的猙獰觸手,隻是稍微注視,神念都會刺痛。
但更多的黑色汙穢,還是在緊緊糾纏神靈,試圖侵入他的神魂。
清禾不敢想象祓神此刻有多痛。
此刻,單是兩人相連識海傳達給她的疼痛,都幾乎叫她心碎。
她的月亮,正在被惡孽汙染。
“快離開。”祓神聲音冷淡下來,破天荒透著嚴厲,“再逗留下去,惡孽也會汙染你。”
但清禾豈能就這麼離開?
“到底出什麼事了?”
赤霄忍不住搶先道:【宿命將今日種種,儘數算在天道大人身上了!】
“什麼?!”清禾震驚,滿心荒謬,“這不是仙人眾那群渣滓作祟麼!”
【宿命隻看因果。日月為天道所設,而天道理應背負天下蒼生安危,日月隕落後,無辜生靈死傷無數……這儘數被算在天道失職。】赤霄忍著不忿,近乎哽咽道,【並且之後,每因日月多死一人,天道大人的惡孽便會多重一分。】
聞得此言,清禾隻覺耳邊嗡嗡作響。
日月對世間重要性,地理課講得再清楚不過,哪怕此世有天道影響,但也大差不離。
日月之事顯然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那還得死多少人?
這要產生多少惡孽?
祓神……撐得住麼?
“這不公平!”清禾反應極其激烈,憤怒道,“宿命是想要你死麼!”
她才不信什麼狗屁宿命。
對祓神好,那她可以尊稱,但一旦迫害祓神,她就巴不得宿命立刻原地暴斃。
祓神溫柔又忍耐地望著她,不發一言。
清禾瞬間明白他的心意。
小姑娘清靈黑眸,登時蒙上水霧。
得有多疼,才會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死死咬著嘴唇,堅決忍住眼淚,不肯給祓神再加負擔。
此刻兩人處於那方安謐院落,但無論是桂花釀,還是月餅,都已無心品嘗。
而祓神這一次,竭力控製了身上逸散而出的惡孽,沒有對身邊草葉木石造成半分侵蝕。
他隻是沉默隱忍地微微闔目,姿態清峻孤傲,周身黑霧繚繞。
她卻寧可他大鬨崩潰。
清禾試圖擁抱他,卻被一道堅定而溫柔的靈力推開。
“會……傷到你。”
這忍耐破碎聲音聽得清禾幾欲落淚,她不敢再碰祓神,引他說話。
“那就這麼忍著麼?”清禾憤怒難耐。
【萬年前就是如此。】赤霄聲音疲倦又哀慟,【那些渣滓,活祭十萬生靈,惡孽卻被算為天道識人不明。】
而理應供奉天道的百姓,又被仙人蠱惑,無人站在他身旁。
於是那時的天道,孤身承擔十萬生靈的惡孽。
清禾不明白,究竟有多深沉的悲憫與高潔,才能忍住毀滅一切的**。
祓神用了萬年,承受淨化惡孽。
【這是陽謀。】赤霄深深歎氣,【隻要天道大人一日未曾墮落,他就無法規避法則束縛。】
他對天下仍然擔有責任。
“我們能不能不聽它的?”
【這是他們簽訂的契約——或者說法則,永世守護世間安寧,恪守本心,不得為惡孽汙染。若是違背法則,天道大人便會喪失位格,徹底墮落。】
清禾聽得拳頭硬了。
“這根本就是道德綁架!”
祓神輕歎。
他柔和而無聲地撫了撫清禾的酒窩。
“您這麼做,是想我哭麼?”
清禾忿忿道:“而且那什麼宿命,我才不聽它的……唔!”
話音落下,她隱隱感覺,某處玄級被牽動。
清禾發出悶哼,整個人直直癱軟在地上,五臟肺腑都在因疼痛而扭曲顫抖。
痛到極致的時候,人是無法說出話的。
清禾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隻知道,在那一瞬間,自己幾乎痛暈過去。
祓神麵色驟變,急急將少女攬入懷中。
“怎麼了?”
接著聲音震怒,甚至於陰鬱冷冽。
“宿命為何要懲處於你!”
清禾緊緊抓著祓神手掌,在他懷中,疼得低低抽著氣。
但她的頭腦,仍在運作。
她想到了答案。
——宿命、命運。
她接受了命運的委托,來到此世。
她的任務是阻止祓神被惡孽汙染。
所以一朝任務局勢大壞後……她同樣遭受了命運、或者說宿命的懲罰。
少女痛得滿頭冷汗,她將臉深深埋在祓神懷中,不肯讓他看自己此刻因痛苦而極其狼狽的姿態。
隻是那疼痛的冰冷淚水,瞬間濡濕了神靈外衫。
灼燙至極。
幾乎能夠點燃死寂已久的心火。
“而且。”懷中少女因疼痛全身都在微微發顫,卻還是堅持開口。
神靈隻向她體內輸入清淨靈力,以與宿命對抗,減緩她的痛苦。
這總算讓清禾的言語流暢些。
而她訴說的是:
“今日,我便是痛死在這裡,便是萬鈞雷霆將我劈死,我也要說——”
“這狗屁宿命法則,根本不公平!”
她緊緊抓著神靈手掌,指甲幾乎扣入他的肌膚。
“您沒有過錯,沒有惡孽!乾乾淨淨,從無汙垢!”
“宿命,不許這麼汙蔑您!”
此刻,神靈心神劇震。
從無人如此明確地支持他,認為他無罪。
誕生之初,神靈寡情無欲,並不覺得法則有何不妥,也願意履行契約。
便是萬年前蒙受十萬生靈之惡孽,也隻是殺死禍首,沉默忍耐世間一切冷嘲誹謗。
而這樣的死寂骸骨若是被烈火點燃,勢必會將一切枷鎖焚燒殆儘。
此刻,清禾終於緩過勁。
宿命懲罰被神力抵消,清淨柔和的神力仍在溫和滋潤她的經脈。
她忍著體內還未散去的餘痛,固執道。
“您沒有罪。”
“如果宿命覺得我們做的不對,就叫它再選個正確天道去。”
神靈垂首,輕柔吻去她眼角淚痕。
姿態憐惜又溫柔。
白淨清俊的麵龐上,尚且帶著眼眶未曾拭淨的血痕,美得驚心動魄。
清禾心中越發委屈酸楚。
“您沒有罪。”
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祓神有多麼高潔溫柔。
“好。”神靈輕聲道。
赤霄不由質疑祓神這聲承諾。
他驚慌道:【天道大人,您要乾什麼?您承諾了什麼?】
“倘若宿命執意如此,那說不得,隻能重塑乾坤了。”
神靈淡淡道。
他從未懼怕宿命。
若如今宿命不合時宜,無法容她,那重塑一個,再收拾舊山河便是。
好似上古時期,他未曾如此做過似的。
【重塑乾坤?】赤霄驚懼,【那您、您……天道之位……】
“那便不做天道了。”
萬年的疑問,在此刻有了答案。
天道無情冷漠。
能夠尊重法則,忍耐宿命,承受惡孽,對世間哀慟亦無動於衷。
但祓神,仍憐世間生靈,卻識情愛,對那少女出現偏私。
他會有血有淚,會震怒憐愛。
一切的一切,皆因此刻他懷中,這萬年永世,僅此唯一的特殊之人。
祓神輕聲道:“那便隻做祓神罷。”
【為什麼?】赤霄崩潰,【何至於此?】
就連清禾也震驚地抬眼注視祓神,她是厭惡宿命,卻也沒想到,神靈一旦發下宏願,便如此決絕威嚴。
“您是覺得被宿命冒犯了麼?”清禾也有些不安,主要是擔心祓神因為與宿命的衝突再受傷害,而且若是造了諸多殺孽,也對祓神不好。
“若是牽扯甚大,也可以徐徐圖之。”
“不。”
神靈再度撫上少女的酒窩,輕輕按了按。
神靈溫柔,卻又鄭重地回答了少女的疑問。
“我想,我此刻如此憤怒,乃至肺腑欲碎,應是因為心愛於你。”
少女的烈火徹底引燃了骸骨的餘燼。
萬年封存的愛意。
萬年忍耐的恨意。
愛恨在此刻交織,卻又如此分明。
憎惡的是宿命。
愛的。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