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濬生在瓊山,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差不多是大明的最南邊,當年大文豪蘇東坡就曾被流放到這個荒涼的島嶼上,淒涼得連蛇蟲鼠蟻都想吃吃看。
在文化方麵更是宛如荒漠。
丘濬的祖父是學醫的,他父親去得早,大哥繼承了醫籍,也埋頭讀醫書去了。他被祖父寄予厚望,希望他去尋找另一條出路。
丘濬自己也想去走那條路。
書籍對他有種天然的吸引力,他希望能把所有能借到的書都深深印刻到自己腦海裡。
他們家的書很少,其中隻有寥寥幾本與醫書無關的,他連醫書都一字不漏地讀完了,還是感覺意猶未儘。
想要更多。
他需要讀更多的書,了解更多的東西,才能讓自己看到廣闊的世界。
丘濬開始跋山涉水地遠赴府城找人借書。
瓊山崎嶇曲折的山路,他一步一步地走過;瓊山清涼入骨的河水,他一步一步地淌過。哪怕沒有路、沒有橋,隻要聽說哪兒有願意借書給人看的人家,他就能毫不猶豫地翻山越嶺去找尋。
有的時候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等待他的卻是無情的閉門羹。
年幼的丘濬在彆人把大門關上以後時常控製不住地傷心大哭,不是因為彆人的嘲笑和拒絕,而是因為借不到書。
支撐著半大少年長途跋涉的信念轟然崩塌,滿心的疲憊與痛苦自然毫不留情地將他淹沒。
讀書太難了,讀書真的太難了。
這讓丘濬越發珍惜每一次能借到書的機會,拿到一本新書永遠是先把整本書牢牢地記到腦海裡,以便自己平時也能翻出來反複品讀。
有時候遇到特彆慷慨的主家能允他睡在廊下,他便能沒日沒夜地就地看書,每天隻要天邊有一點點亮光他馬上開始取出書來迫不及待往下讀。
他最喜歡的就是夏天,即便天氣很炎熱,但白天特彆長,晚上也不怎麼黑,他至少可以多讀一兩個時辰的書。
功夫不負有心人,興許是老天看到了他的刻苦認真,很快讓他考取了生員。這時候他再去借書,彆人都很願意借給他,因為他很有希望能夠考取功名。
在瓊山這邊能考取功名的讀書人還是很稀罕的。
丘濬並沒有因為能輕易借到書而鬆懈,反而更愛看書了。那對於他來說是人生中很快活的一段日子,他一天都不曾停歇,堅持不懈地把瓊州府內能找到的書都讀了個遍。
又過了幾年,他考取了廣東解元。
整個廣東內比瓊山富裕的地方多不勝數、比他家世好的人也多不勝數,可他還是考出重圍成了解元,成為了鄉裡的驕傲。
他雖然沒能馬上高中進士,但願意把書借給解元看的人更多了,他待在廣州城備考那些年又把能借到的書都看了個遍。
十年後的景泰五年,丘濬金榜題名。他的文章本來有望問鼎一甲,可惜因為在殿試答卷上說了點不該說的話,最終被閣臣們以貌寢為由挪到了二甲第一。
若說丘濬一點都不在意,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可他很快如願入了翰林,有機會借閱宮中藏書,那對他而言宛如是一座巨大的寶山。
丘濬甚至在裡麵找到了他在廣東時遍尋不著的幾部文集。
丘濬迫不及待地沉浸在書海裡。
等他從文淵閣浩如煙海的藏書裡抬起頭來,景泰帝已成為往事。
英宗皇帝朱祁鎮複辟了。
他們這批在景泰帝短暫的執政期間被選拔出來的翰林官地位便有些尷尬。
丘濬來自大明最南邊,在京師連廣東同鄉都沒幾個,更彆提瓊山同鄉。朝中出了這麼個翻天覆地的變故,他變得更沉默了,不是埋頭看書就是埋頭寫書。
從英宗皇帝複辟的八年到憲宗皇帝繼位的二十三年,他雖然時常試圖上書提出自己的見解與建議,卻鮮少被皇帝采納。他的朋友也很少,隻和少數幾個同樣愛書的人比較聊得來,這三十餘年的時光之中,他最快活的也許是在國子監當國子祭酒的日子。
每每看到求知若渴的後生,他心裡就歡喜得緊。
就在他以為自己一輩子的最高成就會止步於教書育人的國子祭酒時,弘治元年到來了。
丘濬把自己埋頭寫了許多年的《大學衍義補》遞了上去。
他們那位仁厚的皇帝陛下也不知有沒有看他的著作,竟是提拔他為禮部尚書。
那可是尚書。
丘濬一顆心又活了過來。
每次得了機會都積極詢問新皇朱祐樘有沒有看過他的書。
對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丘濬雖有些失望,但是因為自己還可以給新皇講學,所以也沒有太沮喪,每天都振作精神寫講章,看看自己以後能夠給新皇講點什麼有用的學問。
哪怕新皇隻能聽進去那麼一點點,他這把老骨頭也算了無遺憾了吧?
這時候的丘濬從來沒想過,在他這垂垂老矣的年歲還能遇到一位和他相差六十好幾歲的忘年交。他六十多歲的時候,這小孩才剛出生沒多久,他們真成了朋友能聊點什麼?
可世事就是這麼奇妙。
丘濬六十好幾歲的那個元宵節,正和楊廷和在外麵下棋,一個小孩興致勃勃地在外麵看花燈,意外看到楊廷和後馬上跑過來打招呼。
真是很小一個奶娃娃,還穿得花裡胡哨的。
才那麼小一點,居然驕傲地說自己會下棋。
丘濬不太相信。
後來見他真的看得懂棋才勉強信了幾分。
但也沒太在意。
這時候的丘濬也沒有想到,自己以後會把這奶娃娃看得比自己親孫子還重要。
但世事就是這麼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