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後來是被一路牽著馬帶回城中的。
何止,自城中直到軍司府門前,穆長洲也都親手牽著她的馬韁,兩匹馬始終貼近而行。即便隔著垂紗還低著頭,她都能感覺出一路上有多少目光落在她身上……
午後的日光自門外一直照到桌角,終於有了暖意。
舜音捏著筆,合上手中折本。
剛寫完南城門外的幾句描述,不免又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仍隱隱不快。
勝雨忽從門外走入,雙手捧著一份帖子遞到跟前,高聲道:“夫人,有請帖送至。”
舜音回神,伸手接了過來:“何人送來的?”
勝雨回:“是陸刺史,來請夫人參加浴佛節。”
舜音展開細看,的確是陸迢寫的。河西之地佛風盛行,涼州每年的浴佛節都會舉辦盛會,陸迢怕她不知,特來邀請,隻是送帖太晚,今日已到日子了。
舜音想起那日去寄信時就聽他說過城中將有什麼盛會,原來就是這個,收了帖子起身:“那就去吧。”
勝雨請她去妝奩前梳妝,一邊道:“涼州浴佛節都在晚上,夫人可要等軍司回來後同往?”
舜音不禁往門外瞥一眼,穆長洲從那日之後就沒見到人了,這些時日大約連府上都沒回過,果真是她這個幌子好用,用完就丟。
“不必,我自己去。”她淡淡說。
勝雨看看她,那天府上所有人都看見軍司攜同夫人回來,還親手牽著她的馬韁,一路都形影不離,還道是軍司與夫人感情愈發濃厚了,此刻又覺得有些古怪,隻好不說了。
出門時日頭已斜,天色將晚,不過盛會既然在晚間,恰是正好。
勝雨挑了府上十餘名侍從一同出行,以防人多。馬車行至城中大道,果然行人已多了起來,好不容易才緩慢地駛到地方。
舜音早已聽見外麵鼎沸人聲,挑開竹簾下去,四處是人,一派繁華喧鬨之象。她有些嫌吵,往邊上走了幾步,轉頭見陸迢已自道邊館舍中快步迎出。
一看到她,陸迢眼神一亮,繼而抬手:“夫人恕罪。”
舜音還禮,還道是因為請她晚了的緣故,尚未開口,卻聽他接著道:“那日夫人的家信本要寄出,不想後來還是軍司來寄的,我答應了夫人卻險些沒辦好,實在慚愧。”
舜音想起穆長洲說他已做不了主,料想他早已沒有刺史權力,哪能怪他,也不好直言,隻說:“刺史不必放在心上,是涼州本就不該如此。”
陸迢歎息:“非常時期罷了,河西腹背皆有強鄰,為防軍情泄露,謹慎也是應該的,以後就好了。”
舜音心想原來是用的這個理由。河西背有西突厥,腹有吐蕃,確需防範,這麼一說查信倒變得合理了。
說話間已走入館舍,四下隻有幾個往來小卒,都在往門外奔忙。
陸迢請她在舍中胡椅上就座,又在案頭上為她舀了一盞剛煮沸的茶湯:“夫人在此少坐片刻,原本今年總管和總管夫人也要參會,但因鄯州都督的事不來了,稍後便請夫人去敬首香吧。”
舜音早發覺能從他這裡得知不少事情,今日才會欣然赴會,此時聽他提及鄯州,在椅上坐下,故意問:“鄯州都督剿匪到今日才走?”
陸迢剛想說,又道:“算了,畢竟是官場中事。”
舜音斟酌一下說:“不知陸刺史有沒有聽聞過我在撰寫見聞的事,如今四處觀望風物,獨缺軼事,大約也隻能從陸刺史這裡聽來一些了。”
陸迢立即道:“早聽說了,夫人真乃人才!隻是這些事也要記入見聞不成?”
舜音淡笑:“哪些能記,哪些不能記,我還是知道的。”
陸迢放了心,他久在此地,好不容易得遇長安而來的舜音,確實親近,也不瞞她,隔著案頭坐下,聲音小了許多,一五一十詳細說出。
舜音靠右側坐,偶爾觀一眼他口型,聽清了內容。
鄯州離涼州不遠,此番才被選中調派兵馬前來剿匪。不想鄯州都督於式雄親自帶了五千精銳前來,卻一無所獲。
涼州總管生怒,認為區區商路小賊竟讓涼鄯二州兵馬都奈何不得,有礙顏麵,準備另派他人統領鄯州這五千兵馬,再增派涼州兵馬,一起儘剿匪寇。
然而於式雄卻不願讓出領兵之權,自稱要繼續統兵再剿。
涼州總管尚未應允,忽而得知他剿匪時營中兵馬並未儘出,私留了千餘人還準備嘩鬨生事,勃然大怒,直接褫奪了他領兵之權,下令將他所帶兵馬悉數交由涼州統領,當日就遣他回了鄯州。
“正因此,總管夫婦也無心參與盛會了。”陸迢說到此處忽笑一聲,“原本於都督與軍司不睦,還懷疑此事與軍司有關,但總管得知他剿匪失敗召集官員商議那日,軍司偕同夫人出南城遊覽風物去了,不在城中,根本沒見過總管,當日滿城都見到你們同出同歸,何來軍司參與奪他兵馬一說。”
“……”舜音明白了,所以穆長洲那日特地帶她出行,就是要做到既不在城中,又能拿到鄯州兵馬營裡的軍情。
如今便乾乾淨淨接收了對方五千精銳。難怪最近不見蹤影,原來是忙這事去了。
料想於式雄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帶兵前來時就防了一手,特地留了千餘人在營中按而不發,還派人四處巡邏。若是總管派彆人接手他兵馬,便讓這千餘人在營中嘩鬨生事,造成鄯州兵馬難以被涼州所管的架勢。
偏偏弄巧成拙,留兵不發的事被斥候探到,惹怒了總管,五千精銳到底還是易手了。
她想了下說:“那現在領兵剿匪的是軍司本人了?”
陸迢好笑:“夫人怎麼反倒問我?”卻也接著往下說了,“哪裡是軍司,先前幾次剿匪收效甚微也都不是軍司領軍,軍司早不管這些小事。此番兵權交給了佐史張君奉,隻因他先前支援於都督迅速。”
舜音心想這與交給穆長洲有什麼分彆?反正兵馬入了涼州,就都在他麾下了。他一定是把每一步都算好了,還拉著她參與了一番……
才一盞茶的功夫,外麵天色已暗下,街上聲音也大了起來,陸迢起身道:“盛會要開始了,夫人請出去觀禮吧。”
舜音跟著起身,往外走時又問了句:“你方才說於都督與軍司不睦?”
陸迢點頭:“這不奇怪,我來涼州晚,聽聞軍司是文人出身,又年紀輕輕就在河西位高權重,少不得會有人看不慣眼。”
舜音心裡過了一遍,沒說什麼。
外麵天已黑下,但街上燈火通明,亮若白晝。路上的行人比剛來時更多,街道已然水泄不通。
勝雨等在門邊,叫護衛在兩側分開人群,才得以讓舜音跟著陸迢往前。
沒幾步,走到一處高台下,台高一丈,上麵正中擺著一座半人高的金塑佛像,四周環繞彩綢乾花,香煙嫋嫋,大約是專為此番盛會所設。一圈僧人圍繞著佛像在敲缽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