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李誡表現得滿不在乎, 但他心裡很清楚, 扣押有功名的讀書人這一舉動風險太大, 非常容易被參一本。
他先給晉王爺去了一封密信, 然後讓劉銘寫了一篇呈狀, 淋漓儘致地描繪了這幾人煽動民眾鬨事的惡行,附上口供,如實上報了府衙。
文書送過去之後,巡撫大人沒有任何表態。
濠州內外很是平靜,一切秩序井然, 亦沒有出現劉銘和鄭縣丞所擔憂的紛亂。
他二人鬆了口氣。
但李誡反而擔心起來,他敏銳地察覺到, 這種平靜是不正常的。
朝廷向來重視文人, 也鼓勵百姓儘量讀書考取功名,不說大部分官員都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其中枝枝蔓蔓的關係,就是民間, 對讀書人也時候頗多推崇。
李誡以為至少會有人說情撞木鐘,但是一連幾天過去,衙門口清淨得連麻雀都懶得叫兩聲。
他一個人坐在縣衙大門的台階上,手支著腦袋,若有所思凝視著門口的大柳樹上的麻雀。
沒有一絲風,柳絲直垂下來,懸在地麵上空,一動不動。
靜得讓他一陣陣發冷, 他不喜歡這樣的寂靜。文人骨子裡都是有傲氣的,不會輕易認輸,更何況是向自己這樣“不識字的奴仆”低頭。
可他們會想出什麼樣的辦法對付自己?
貪墨?李誡一笑,若真是參他貪墨,倒正中他下懷。
他坐這裡正胡思亂想著,王五滿頭大汗,飛也似地跑來大叫道:“大人,不好啦!舉子秀才還有什麼童生之類的,足有一百來人,都跑到文廟靜坐去了!看熱鬨的人堵了一條街,轟都轟不走!”
李誡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霍地跳起身來,幾步跑到王五跟前,厲聲命令道:“召集所有三班衙役,馬上去文廟!”
濠州文廟坐落在縣城內的東南,經曆了兩百多年的風風雨雨,期間幾經戰火又幾經修繕,不斷擴建,如今是方圓百裡最大的文廟。
書香聖地,這裡應是肅穆的,但此時擂星門外的空地上,一百多名書生身著瀾衫頭戴方巾,齊齊席地而坐,臉色肅然悲壯,沉默著,用這種方式表示他們的抗爭。
再看周圍已是人頭攢動,看熱鬨的人幾乎排出二裡地去。
人聲嘈雜,觀者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著眼前這一幕,前頭的人揣著手,不住說讀書人可憐,感慨幾句世風日下,有辱斯文什麼的;後頭的人看不見,急得抓耳撓腮,抻著脖子張大口希望能人群間隙中看出點花兒來;還有人擠來擠去找最佳的位置,興高采烈和同伴打賭誰能贏!
是的,他們關心的是縣老爺和這群書生誰先低頭!
王五等衙役護送李誡到了人群外圍,又是敲鑼又是扯嗓子喊,奈何前麵的人就是站著不讓路。
看著這一片人山人海,王五發愁道:“大人,這密不透風的,咱們進不去啊,不如您先在旁邊等會兒,小的多找些鄉勇過來幫忙。”
李誡冷著臉,淡淡吩咐道:“用鞭子給我使勁抽,把人群驅散了,如果有人敢動武,拿石灰照臉撒!水龍局的兩架木質抬龍到了沒?”
這位大人是橫下一條心準備硬碰硬了!王五一陣膽寒,戰戰兢兢道:“到、到了……”
“對著人群滋水!”
王五為難道:“可是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大人這樣妥當嗎?”
李誡看了他一眼,“抬龍的力道不大,噴出的水流根本傷不了人,隻是潑點冷水,讓他們警醒警醒!”
他複又一笑,眼中露出幾分狡黠之色,“你看他們大多穿著春裝,現在沒到暖春時節,風還是涼的,身上澆了涼水,冷風再一吹……嘿嘿,不用咱們多費力,他們自己就跑回家換衣服去了!”
“看熱鬨的足有上千人,一旦失控後果難料,所以這時候官府更要強硬,讓他們有一怕,知道什麼能乾什麼不能乾!”李誡說,“你吩咐弟兄們自己多防備,不用照看我,你家大人還是有幾手看家本領的。”
說著他手向後一揮,“滋水!”
水流嘩嘩噴向前方,人群一陣吱哇亂叫,紛紛遮麵擋臉,忙不迭地向旁邊躲閃。
不到一刻鐘,李誡麵前就空出一大片地方。
王五不再猶豫,撩起袍角往束帶裡一掖,啪啪兩聲,鞭子在空中甩出兩個鞭花,指揮著眾衙役衝過去轟趕人群。
“都讓開!縣老爺到此,肅靜!回避!”
一百來個衙役用力抽著鞭子,口中不停呼喝,“回避!回避!”
後頭挨了鞭子的人吃痛,有往前頭擠的,有往兩邊逃的,前頭不明所以又往後頭推,踩了腳的、丟了鞋的、互相推推搡搡叫罵的,頓時亂成一鍋粥。
就連後排靜坐的書生都被衝亂了。
也有好事者妄圖渾水摸魚,拎著棍子冒著雨點般的鞭子衝到衙役跟前,然胳膊還沒舉起來,兜頭就是一臉的石灰,頓時啞了聲,連滾帶爬跑開找油洗臉去了。
誰能想到堂堂官府竟能用這般下三濫的手段?!
對於用暴力生亂的人,讓衙役們用刀自然更快,但比起見血,撒石灰的法子給民眾的刺激顯見要小得多。
至於彆人怎麼說,他根本不在乎!
好一陣人群才平靜下去。
王五等人也終於清出一條道路。
李誡一身官服,穩穩邁著步子,不疾不徐踱到文廟門前,立在石階上,看著下麵空地上的書生們。
沒有人說話,就連被鞭子抽痛的人也停止了喊疼。
靜默的書生們根本不去看李誡,好似他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螻蟻。
這樣的環境和死寂多少都會讓人難以忍受,但李誡沒有,他和顏悅色地向看熱鬨的人群說:“大家夥兒都散了吧,趕緊回家去算算家裡幾口人,有多少畝地,一年的收成有多少。本官命人備下了一批種子糧,按各戶田地和等級分發,你們報給歸屬的地保、裡正,統一到鄭縣丞那裡去領!”
人們竊竊私語,有人不相信,大聲問道:“要錢不?”
李誡笑起來,“本官不是買賣人,縣衙也不是商戶!都是上好的種子,隻要你們報上來的都是實數,一文錢不要,當場就可以領走種子!家境富裕的少分,吃不上飯的多分,本想張貼布告的,現下倒省事了,誒,有親朋好友沒到場的,趕緊回去告訴他們一聲!”
看人家的熱鬨怎比得上自己的生計問題?人群一下子沸騰了,互相交換著熱烈的眼神,帶著難以形容的激動,不用王五等衙役驅趕,呼啦啦地幾乎散去七八成。
剛才還人滿為患的文廟,此時隻在周圍稀稀拉拉站著數名閒漢。
靜坐的書生之中也有人猶豫了,都說窮書生窮書生,自然也有貧寒人家的孩子,如果能領一口袋種子,家裡也能省下不少錢。
李誡將那幾人的臉色看在眼裡,朗聲道:“你們雖不是農戶,可本官知道其中有不少家道清寒的,隻要你們現在散去,也可以領種子糧。”
有人腰杆一動,想要起身,但隨即有人瞪了他們一眼,隻好訕訕地坐了回去。
李誡冷笑道:“看熱鬨的人都走了,你們這出大戲也沒人看!既然願意靜坐,就在這裡坐著吧,王五,著人看管這群人,不坐個三天三夜不要讓他們起來!”
“李大人好威風!”一個三十左右的清瘦書生譏諷道,“不分青紅皂白捉了我等的先生、同窗,現在又要關押我們了?”
“既然是讀書人,就應知道聚眾鬨事、威脅官府觸犯了律例!”李誡扯了下嘴角,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是說你們認為有功名的人就可以不受朝廷律法的責罰?”
那書生臉立時漲紅了,“我們是為民請命!”
李誡發出幾聲冷笑,斜吊著的嘴角明白地向人們表示著他的不屑,“那你們請的什麼命啊?說出來讓本官長長見識。”
那人嚅動了一下嘴唇沒說出來。
李誡奚落道:“不就是掛名田的事嗎?如果你們明說是為自己請命,我倒佩服!”
一個年輕人見狀道,“大人,家裡為了供我讀書,把僅有的田地都賣了,我好容易考上秀才,官府每月給的米糧也隻勉強夠吃……若沒有掛名田,我是連書也讀不下去了。”
“我也是!整個家族傾力相助我讀書,我中了舉人,自然要回報他們……讀書最花銀子,沒有親戚幫忙,有幾個能一路中舉、中進士的?”
“的確如此,這本就是約定成俗的規矩。”
等下頭的人七嘴八舌說完,李誡悠悠開口道:“隻因損害了你們的利益,就要將律例扔在一邊?真是笑話,王子犯法還要與民同罪呢,你們幾個舉子從哪兒來的自信可以躍居律例之上?”
看著一眾白裡透青的臉,李誡心情大好,複又嘻嘻一笑,“也不是沒辦法,待你們入朝為官,諫言皇上,將掛名田改成合乎規矩的不就成了?”
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年長的書生見勢不妙馬上道:“我們不是為掛名田,我們是為了維護讀書人的尊嚴!你踐踏孔孟之道,無視當今尊師重道的教誨,一介奴仆,隻顧張狂行事,欺壓百姓,何德何能為官。”
另有人隨聲附和道:“斯文豈能掃地?奸佞之臣豈能讓我輩折腰?”
呼喊聲越來越大,方才幾名麵露遲疑的人似乎也被感染了,聲嘶力竭地大喊,“放人!放人!”
王五等人的嗬斥聲瞬間被淹沒。
手中的鞭子毫無用武之地,他們隻能看著乾著急——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可隨意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