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敗政敵的方式有很多, 但曆朝曆代屢試不爽的,就是在“貪腐”上做文章。
看李誡不順眼的人自然想到了這個法子。
也難怪, 他轄下一座明晃晃的金礦,開礦的又是他推薦的人,任憑誰也會認為有貓膩。
不止官員, 就是老百姓往往也認為“無官不貪”, 所以李誡貪腐的傳聞愈演愈烈。禦史又有風聞奏事的權力,不具名就能參他一本。
消息一傳開, 眾人是議論紛紛,其中不乏有看好戲的, 也有等著落井下石的, 還有人偷偷鬆了口氣——比如說楊知府。
年前,李誡讓他整理去歲的賦稅征銀明細, 他一直沒能拿出來。
不是他拿不出來, 而是他不敢拿出來。
賣糧換銀,涉及到糧價製定、銅銀兌換、劣銀假銀、火耗過重等諸多問題,從鄉裡到縣裡, 再到州府, 其中層層盤剝, 他就是閉著眼睛,也能說出十來條。
但賦稅征銀是溫首輔一力推行的, 先皇也對此大加讚賞,有先皇的金口玉言在,楊知府深知不能觸這個黴頭。
更何況楊家和溫家好歹還算拐著幾道彎的親家, 溫首輔對楊家也諸多提攜,他不能背後拆台。
而且李誡那麼精明,他更不敢拿假賬糊弄——這不是上趕著遞把柄麼?就像他的族兄楊通判,一個錢糧不符的差錯,就讓李誡打發到山溝溝裡放羊去了。
兩邊都得罪不起,所以他就一個字——拖!
拖來拖去,他終於見到了曙光。
巡撫大人終於被彈劾了!貪墨,嗬,隨便查查就能找到證據的罪名,這下李誡自顧不暇,總沒心思再管賦稅征銀的事情了吧?
楊知府想著,不由笑起來,然笑容沒展開到最大,便凝固在臉上了。
“呦,老楊!什麼事這麼高興,是不是你又當爹啦?”李誡晃晃蕩蕩從門外進來,嬉笑道,“你都快五十了,雄風不減啊!這勁頭用在當差上多好,賦稅征銀的明細呢?拖了快半年了,我說的話你是不是都當放屁了?”
“大人說笑了,下官不敢。”楊知府拭去額頭上的冷汗,強作鎮定說,“下官再去催催下頭的州縣,儘快整理好給您過目。”
李誡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豎起食指在他麵前比了下,毫不客氣說:“今天我特意叫你過來,就是給你知會一句,再給你一個月。若是到時你再拿不出來……我也顧不得你老楊的臉麵,非把彈劾得你哭爹喊娘不可!”
楊知府眉棱骨一顫,欠身道:“下官明白,這就去督辦。”
李誡嗯了聲,忽笑道:“老楊,你親家兒子要來了。”
“大人許是記岔了,下官親家沒兒子,隻一女,就是下官的兒媳婦……”
“我是說溫鈞竹,溫家兗州旁支和楊家有親,溫鈞竹不就是你親家的兒子嘛。”李誡大笑道,“他奉旨來查我,你拖來拖去不給我明細,是不是就等著這個救兵,把我給參倒啊?”
楊知府又是一聲冷汗,隨即苦笑道:“大人,您這話下官可承受不住。”
李誡嗤笑道:“甭給我打馬虎眼,你們心裡的道道兒我都清楚得很。老楊,我看你處事也算公正,提醒你一句——擦亮眼睛,認清你真正的主子是誰,彆等事後再後悔!”
楊知府的心莫名抖了下,暗自琢磨這句話的意思,越想越覺得不安。待到從簽押房出來,涼風颯然而至,他從怔楞中驚醒,才發覺前胸後背俱又濕又涼,已是汗透內衣。
李誡望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慢慢道:“老子要開始發力了……”
聽說溫鈞竹奉旨查李誡,趙瑀麵上不顯,心裡卻有些著慌,“皇上怎麼派他來?他肯定會刻意為難你。”
“我巴不得他來!”李誡笑道,“我那個防治貪腐的法子,皇上沒有批複,我猜他也在衡量可行不可行。溫家想利用這次機會扳倒我,嘿嘿,到時看誰利用誰!”
聽他語氣,大有成竹在胸之意,趙瑀吊著的心稍稍放下來,臉上也帶了一絲輕鬆的笑,“那就好……我將家裡的東西都清點好,分門彆類拉個單子,到時敞開大門讓他們查,看看是咱們這個‘貪官’和他們那個‘清官’,到底誰家裡有錢。”
李誡眼神暗了下,握著她的手柔聲說:“總覺得虧欠你不少……我想法兒添置產業,做生意來錢快,我讓高掌櫃給看看做什麼生意好,我給你和嶽母買兩間鋪子,掙幾個零花錢。放心,朝廷沒禁止官員家眷從商,咱正經的買賣,不算以權謀私。”
趙瑀便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笑著說好,想了想又說:“娘那裡,你要不要提個醒兒?”
李誡立即想起周氏,扶額道:“我怎的把她給忘了,你說的對,娘那人喜歡奉承,又好占小便宜,萬萬不可馬虎,我這就派人把她接回來。”
驕陽漸熾,恍惚間已到六月,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地麵蒸騰,岩如熱鍋,日頭還沒升到最高,人們已經熱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麼熱得天,街上應少有行人才是,但今日不同往常,巡撫衙門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鬨的人。
聽說京城來了欽差,要查李大人是否貪墨。李大人也不含糊,滿城貼了布告——開府門,公開清點資產,平民可旁觀監督。
竟有當官的敢當眾曬家私?立時在濟南府掀起一陣熱潮,老百姓顧不得暑氣炎熱,紛紛趕來圍觀。
幸虧衙門口有兩株百年老槐樹,遮住融融夏日,留下畝大的清涼地方,讓他們不至於中暑暈倒。
巡撫衙門的朱漆銅釘門大敞著,兩尊石獅子旁,各站一排腰懸雁翎刀的兵勇,個個目不斜視巍然不動,威嚴的氣勢令圍觀者不由一噤,誰也不敢放肆說笑。
時近正午,李誡正優哉遊哉躺在涼塌上,臂彎裡橫著呼呼大睡的兒子。
趙瑀坐在他父子旁邊,輕聲說:“後宅都歸置清楚了,隻等你的消息一到,我就開二門。”
李誡嘻嘻笑道:“老實說,咱們就算開了二門,這幫兔崽子沒準還不敢進,皇上又沒定我的罪,老子還是二品巡撫呐!想拿我當軟柿子捏,今兒誰想叫我倒黴,明天我就叫誰倒黴。”
趙瑀怕他和人起爭執,忙叮囑道:“不吃虧就行了,彆太讓人家下不來台。他們都是天子近臣,咱們離得遠,到底不如他們說話方便,若是故意進讒言……雖說清者自清,但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還是注意一些好。”
李誡心道,旁人都可以,那個姓溫的可不行,老子的刀磨了好久了,單等著他伸脖子!
“老爺,”蓮心隔著門簾稟報,“門上消息,京城的人就要到衙門口了。”
李誡小心翼翼把胳膊從兒子腦袋下拿出來,躡手躡腳下了地,“知道了,吩咐下去,州府官員去儀門迎接欽差!”
趙瑀拿過官服,幫他穿戴好,笑道:“願相公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李誡笑了笑,“瑀兒,我已經尋到梧桐樹苗,明天和你一起栽樹。”
也就是說,這事今天就能解決。
他一撩簾子昂然而去,趙瑀坐在兒子旁邊,手碰觸之處略略有些溫熱,正是方才他躺的地方。
靜默片刻,她喚蓮心,“按之前咱們商議的辦,不要驚動老太太和玫兒。”
午時,蠟白的太陽毫不吝惜散發著光芒,熱得人們個個是汗流浹背。老百姓還好,可以打赤臂,可以袒胸露懷,但官老爺就得顧及體麵斯文,再熱,官服也得整整齊齊穿著。
儀門處,一眾官員頂著大太陽,早就渾身臭汗,恨不得趕緊找地兒涼快涼快。但看溫欽差,冷峻的臉跟塊冰似的,再看李巡撫,儘管在笑,眼神和刀子也差不多,於是均識相地閉上了嘴。
溫鈞竹淡淡說:“我有旨意。”
若是常人,恐怕此時已誠惶誠恐跪下接旨,但李誡不,笑嘻嘻說:“我知道你奉旨而來,皇上提前告訴我了——叫我會同你查案。會同,不是聽你調遣,溫大人,香案已擺好,請聖旨吧。”
他鑽了言詞的空子,溫鈞竹一怔,卻不能說他錯,隻冷著臉捧出聖旨,“李誡跪迎——”
李誡伸手摁住他的肩膀,猛一用力。
砰!溫鈞竹雙膝狠狠跪在地上,青石板地麵,鑽心刺骨,疼得他幾乎昏過去。
“你!”溫鈞竹怒視道,“大膽,膽敢對欽差不敬,你實在藐視皇上嗎?”
李誡鬆開手,也跪下來,“溫大人,旨意是給咱倆的,理應一同跪接。”
又是讓人揪不出錯的理由,眼看欽差被巡撫弄了個大紅臉,濟南府大大小小的官員跪了一地,想笑又不敢笑,隻低頭拚命咬牙憋著。
溫鈞竹在京城已經跪過一回了,立時想站起來,然而膝蓋又疼又麻,掙紮幾下愣是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