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來得特彆晚, 都快邁進臘月門了,京城才迎來第一場雪。
晦暗的蒼穹下, 銀白色的雪粒子跟砂糖似的一陣陣撒下來, 不多時,灰撲撲的地麵變成了一水兒的白,踩上去,就是一個淺淺的腳印。
這點兒雪對十來歲的男孩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阿遠沒有披鬥篷,更沒有打傘。他剛從校場回來,有些氣喘, 口鼻呼出一團團白氣, 彌散在含著梅香的清冽空氣中。
李家人都愛花,義母窗前栽著兩棵梧桐, 老太太的院子裡種滿了月季,世子李實獨愛君子蘭,而大小姐……
阿遠停下腳步,站在李令染的院門外。
院門虛掩,兩個粗使婆子正在打掃門前雪,見了他忙笑道:“阿遠少爺好,聽說您在皇上麵前又露臉了,真了不得啊,老奴給少爺道喜啦!”
前兒個禦前和一群權貴子弟比試箭術,他箭無虛發,拔得頭籌, 很是得了景順帝一番讚賞。
阿遠略帶羞澀地笑笑,“多謝嬤嬤,敢問嬤嬤,那株綠梅可成活了?”
婆子忙把門推開,指著裡麵說:“好著呢!您瞧,多精神,估摸著年節左右就能開花。”
另一個婆子討好笑道:“您親手植的梅花,何不進去親自看看?”
義母帶李令染去了南山的彆苑,那裡溫泉特彆好,她們每年冬天都要住一段日子。
院子裡沒有主人,阿遠躊躇一陣,還是搖頭,“不了。”
雪地裡,他慢慢走遠。
那兩個婆子看著他的背影,嘀嘀咕咕道:“阿遠少爺就是太謹慎,若是世子爺,才不管院子裡有人沒人,想進就進了。”
“那能比嗎?阿遠一個撿來的孩子,怎能和金尊玉貴的世子爺比?他懂得避嫌,是好事!”
“嘖,撿來的又怎麼了,咱家國公爺不也是先帝撿來的?你看現在……”
“噓——國公爺的閒話你也敢講?”
“咳咳,乾活、乾活!”
阿遠耳朵極靈,隻言片語隨風入耳,他已然猜到這兩人在說什麼。他並未在意,從小到大,這些話不知聽了多少,他早習慣了。
說不清什麼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家的不同。
小時候很多事都記不大清了,唯有那次迎接義父得勝回朝,他跟著老太太看熱鬨,紛雜的人群中,有個婆子滿麵淚水望著他,目光如火一般熱切,卻是不敢上前喚他一聲。
他認得這人,是他的奶嬤嬤。
他衝何氏喊了一聲奶娘,但拉著他的嬤嬤聽到,立時臉變的蠟黃蠟黃的,抱著他急急跑開了,還囑咐他不要跟任何人提這事,“太太知道要生氣的。”
他便真的不敢說,後來他長大了,逐漸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很感激義母,沒有她,自己早就死了,更不要說過上呼奴使婢的日子。
乃至十一歲那年,何氏偷摸找到他,口口聲聲說他是世子的恩人時,阿遠隻覺得莫名其妙。
若說恩人,義母才是他的恩人,就是把自己的命給她也不夠。
再說這個何氏,不過奶過自己一年,憑什麼認定自己會聽她的話?十幾年來,自己吃的穿的用的,可都是義母給的!
阿遠沒把何氏當回事,但何氏如何摸到他這裡的?回府之後,他把身邊的人挨個查了一遍,清出來幾個彆有用心的丫鬟婆子,直接請喬蘭姑姑發賣了事。
李誡得知,賞了他一根馬鞭。
自此,國公府的奴仆再無人敢小瞧這位便宜少爺。
阿遠一路走到李實的院子,外間伺候的丫鬟們正圍著暖爐烤栗子吃,瞧見他挑簾進來,忙把剝好的一碟栗子遞給他,“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烤好的,又甜又糯。”
阿遠撿一個慢慢吃了,問道:“世子爺起了嗎?”
小丫鬟笑道:“沒呢,太太不在家,老爺也上衙去了,孔先生回山東老家過年,也走了,難得沒人管,世子爺昨兒就說了,今天要睡一整天,誰也不許叫他。”
阿遠抬腳就進了內室。
層層疊疊的錦被當中,李實趴在炕上睡得香甜。
他散著頭發,側著臉,墨發從臉頰劃過,瀑布一般鋪在大紅錦被上。
單單一個側臉,就露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
阿遠沒出聲,站在炕邊盯著他。
李實長得很像他父親,隻是少了那股子痞氣,多了他母親的柔和之美。且與他父親不同,他自生下來就長於富貴之家,加之孔大儒十年如一日的教誨,他氣度華貴典雅,舉手投足都有種超然出眾的感覺。
但僅限於他清醒的時候。
李實從小就愛睡覺,睡相是亂七八糟,用阿遠的話來形容:“醒時是豹子,睡時是懶貓。”
是的,貓睡覺有多少種姿勢,李實睡覺就有多少種,而且隻多不少!
時辰不早了,阿遠推他,“起來啦。”
李實哼哼幾聲,裹著被子,將身子蜷成一團。
阿遠失笑:“實哥兒,咱們和齊王世子約好了去跑馬,再不走來不及了。”
李實眼睛睜開一條縫,眼神迷離,慵懶道:“不去,我要睡覺。”
阿遠沉默一會兒,提醒說:“他要去南城門……”
餘音未落,李實霍然睜大了雙眼,騰地一躍而起,幾下穿好衣服,急匆匆洗漱完畢,叫著阿遠就往外走。
小丫鬟們一個個目瞪口呆,搞不明白世子爺怎麼突然之間轉性兒了?
阿遠笑了,從南山彆苑回京,南城門是必經之路,齊王世子去那裡跑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李實,是防範於未然,保護自家妹子去了!
待出了國公府,雪粒子已變成雪花片,搓綿扯絮一般下著,到處都是白皚皚的。
南城門外的官道上,有個不大顯眼的酒肆,裡麵坐著若乾少年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說笑笑。
一眾長隨侍衛牽著馬,站在雪地裡哆哆嗦嗦,皆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無聲交流著——滴水成冰的天氣,跑到冰天雪地裡跑馬,這群公子哥兒到底在想什麼?
李實披著件黑色狐裘,慢悠悠踱進來。
行動之間,狐裘閃著寒鐵般的光芒,如流水般波動,卻是絲毫掩不住這位少年郎的風姿。
酒肆中頓時靜了一下,正在張羅酒食的老板娘覺得整個屋子都亮堂不少。
李實看也不看彆人,徑直坐在正中一個矮瘦子身邊,含笑道:“世子爺,今兒賭什麼?”
齊王世子隻十二歲,因先天不足,比同齡人看上去要小點兒。他瞥了李實一眼,冷聲道:“世子爺,我們是賽馬,不是比美,你穿那麼搶眼做什麼?”
李實愛撫似地摸摸身上的狐裘,“這是鄙人妹妹所贈之物,當然要時刻穿著。”
一聽是李令染送的,齊王世子登時眼睛一亮,急急道:“我用鮫綃帳做賭注,你用這件狐裘,如何?”
鮫綃帳入水不濡,薄如蟬翼,掛在屋子裡,不止涼爽,且朦朧了日光,如影似霧,說不出的好看。
給妹妹用正好!
李實頷首道:“可。”
齊王世子又看阿遠,“你比嗎?”
阿遠掂量下,坦言道:“不了,我沒有可以下注的東西。”
“皇上不是賞你個扳指嗎?用那個不就行了!”門外前呼後擁又進來一個人,卻是渾身英武之氣的大皇子,擺手免了眾人的行禮,坐到李實對麵,麵色倨傲,“我也要比,你們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