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1 / 2)

長媳(重生) 希昀 22428 字 3個月前

天色漸黑,奉天殿東窗下的五角銅爐檀香嫋嫋。

長公主將最後一道折子批完,遞給皇帝,鳳眼輕抬,窗外黝黑無光,廣闊的丹樨拂來綿綿無儘的風,吹起窗欞颯颯作響。

長公主起身,負手來到窗前。

此地便是整個大晉的中樞,腳下星羅棋布排列著六部衙門,隱約瞧見一片燈火如同璀璨的銀河在天地間流淌,而她便立在這片燈帶的最頂端,風浪漸大,一陣陣拂過鼻尖,長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涼風,手掌極權所帶來的極致暢快從腳底竄至眉心,形成一股浩瀚的炙流,熱辣辣地蕩滌著她五臟六腑,四肢五骸......

她佇立了不知多久,久到那股熱浪跟潮水一般緩緩滑退,隻剩一股寂寥悄然縈繞心口,直至失了神。

皇帝看完折子,費勁地扭了扭僵硬的脖頸,自漢王和太子相繼出事後,皇帝深受打擊身子骨大不如前,此刻勉力看完所有奏章,人已精疲力儘,他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的妹妹,見她立著一動不動,溫聲道,

“還不回宮歇著,小心又犯頭風。”

長公主轉身過來,目光掃過皇帝麵頰,淡聲道,“他已回了王府。”

皇帝微微眯起眼,想起白日之事,又沉沉歎了一口氣,

“你打算如何?”

長公主又是一陣沉默。

染過鳳仙花汁的纖指,輕輕搭在銅爐一角,濃烈的香薰微微燙紅了她的指尖,灼熱的痛一路蔓延至心口,長公主麵色近乎麻木,垂眸道,

“那件事該做個了斷了。”

皇帝聞言眉心一緊,“德容,你可想明白,一旦做出這個決定,你跟王赫便沒了回頭路。”

“皇兄難道不想嗎?”長公主幽幽抬眼,截住他的話。

皇帝麵露苦笑,他自然恨不得早些挖出當年的真相,隻是妹妹的感受他也得顧忌,

“我倒是想,就怕事情不如咱們所料,回頭進退兩難,難過的還是妹妹你。”

長公主極輕地笑了一下,笑容轉瞬即逝,淡到幾乎難以捕捉,

她望著皇帝身後那座蟠龍寶座,語氣決絕,“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尋到密詔,陛下這皇位方可坐的踏踏實實,也能斷了那些晉寧老臣的妄想。”

“哦忘了告訴陛下,上回皇後在鎮國公府出事,不少文武大臣被扣,此事我總覺得蹊蹺,鎮國公避世多年,這回突然高調地給小兒子舉辦婚宴,恰恰婚宴上又出了這樣的事,說他們與太子遇刺和漢王身隕無關,我還真有些不信。”

皇帝臉色立即一變,“皇妹的意思是,晉寧老臣在暗中勾結,意圖扶持昭德複位?”

長公主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

“無論如何,必須立即尋到那密詔,將之焚毀,此外,借著這個機會,探一探朝中還有那些臣子親近昭德郡王,不是很好嘛?”

皇帝見長公主心意已決,再無二話,“此事皇妹打算如何處置?”

“我親自回一

趟王家,若王赫依舊守口如瓶,陛下便遣錦衣衛吧。”長公主語氣很輕,輕到幾乎在訴說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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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從來將情緒掩藏無影無蹤,皇帝拿她沒辦法。

皇帝起身繞出禦案,來到她身邊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今晚..”

皇帝吃了一驚,“你這也太急了...”

長公主麵色木然,沉默片刻道,“宜早不宜遲,快刀斬亂麻。”

扔下這話,長公主朝皇帝施了一禮,轉身退出奉天殿,招來在外頭等候的朝雲並內侍,一步一步堅定地下台階而去。

*

仿佛料到她會回來,這麼晚了,王國公王赫還未睡,他穿著件尋常的緙絲福壽雙全褙子,無所事事坐在清暉殿的正殿剪燈芯。

殿門洞開,夜風湧入,兩盞銀釭被吹得忽明忽滅,侍者立即尋來明亮的燈罩罩上,勸他道,“國公爺,太晚了,您早些歇著吧。”

國公爺搖搖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門外,“再等等...”

等什麼,他沒說,侍者也不敢問。

少頃,兩名內侍擒著明亮的橘黃宮燈,一路破開夜色跨過穿堂,緊接著一道雍容的身影由人攙著,邁了進來,她身後跟著十來位宮人,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架勢與尋常沒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大約是她遠遠望來那麼一眼,

那一眼隔山隔水,仿佛回到了數十年前二人初見那一日,她也是投來這麼一眼,帶著三分複雜,三分無奈,還有幾分義無反顧。

不是什麼人都能撐幾十年。

他們看起來始終沒有變。

王赫笑容不改,望著她緩緩邁入大殿,抬袖拱了拱手,含笑問,“回來了。”

“嗯。”

夫妻倆總是這般平淡如水,幾十年的日子仿佛沒有半點波瀾。

長公主在他對麵坐下,王赫陪坐。

每每這個時辰,夫妻倆總要喝了一碗參湯養身,這會兒朝雲領著兩名侍女進來,又帶著所有人退出去。

殿門依然是大開的。

風徐徐而動。

長公主抬袖慢條斯理攪動湯勺,輕聲問道,

“東西藏在哪兒,四十年了,也該說了吧。”

她語氣還是那般平淡。

國公爺聞言笑容深深從眼眶泄出來,溫和甚至是溫柔地望著她,

“殿下,若有,我也早拿出來了,何必等到今日?”

長公主沒有多問,她明白王赫的性子,指尖輕輕在桌案叩了三下,外頭候著的一內侍朝內裡躬身一揖,悄聲退了出去。

國公爺視線從內侍挪至長公主身上,凝著她沒動。

殿內沉靜如斯,就連風聲都是悄然的。

或許是這

() 麼多年過於默契,

誰也沒做聲。

動靜由遠及近,

如同慢慢煮沸的水,漸漸昭然。

整齊劃一的腳步魚貫而入。

不一會,整個府邸躁動起來,甚至還夾雜著孩子的哭聲。

國公爺看著長公主,長公主將那碗參湯喝得一滴不剩,最後慢慢擱在桌案上,目光就睇著乾淨的碗底,始終不曾抬眸。

哭聲漸烈,一下又一下擊動心中那根弦,那根弦越繃越緊。

是六少爺王書業的聲音率先打破殿內的死寂。

“你是什麼人,竟敢擅闖國公府,詔令何在,文書何在?咱們大晉還有沒有王法!”

那為首的錦衣衛指揮同知,穿著一身火紅的飛魚服,刀削般的麵容咧起一抹陰沉的冷笑,眼神斜斜睨了身側一千戶一眼,那千戶將一道明黃的聖旨在王書業跟前晃了晃。

王書業一襲月白的長衫,長身繃如滿弓,立即接過聖旨一瞧,一眼掃下來不見內閣的官印,斷然拂袖,朝著門口方向一指,滿腹嘲諷,

“雖是陛下聖旨,卻不經內閣簽發,視為中旨,中旨可奉可不奉!”

十七歲的少年,鐵骨錚錚,英姿挺拔,雙目灼灼似驕陽,令人目眩。

錦衣衛指揮同知韓良,眼底寒芒冷冽,警告道,

“六少爺,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違抗聖令,視同謀反。”

四太太見兒子出言不遜,連忙推著丈夫去拉兒子回來。

四老爺戰戰兢兢奔向前,與大老爺一道,將王書業給強行扯入殿內,

王書業氣得大罵,“放開我,你們攔著我作甚,我們王家世代清貴,豈容他人侮辱?你們怕死,我不怕,有種第一個衝我來!”

“放肆!”大老爺牙呲目裂,朝著他麵門低喝了一句,“你祖母在此,哪有你造次的份。”

王書業紅著眼扭頭望向長公主,眼底的淚慢慢沁出來,“祖母,這是您的意思嗎?”

長公主緩緩抬起眸,與他對視,目光冷然無波,她從不撒謊,也不屑於撒謊,“是我。”

王書業眼底的怒火迸了出來,奮力甩開父親和大伯,衝到長公主跟前跪下,“為什麼?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我們都是您的兒孫哪,您為什麼這麼做?”

長公主淡淡垂著眼皮,不欲跟他解釋,隻朝韓良使了個眼色,韓良立即抬手,示意錦衣衛搜查整個王府。

王家四房老老少少均擠在清暉殿正殿,大太太眉間含愁,四太太抹著淚,三太太麵帶冷色,二太太薑氏雙肩打顫依著丈夫,二老爺一改往日的溫吞軟糯,眼底交織著壓抑許久的忿然與終於徹底撕破臉的痛快,抬手將妻子護在身後。

竇可靈和許時薇各自抱著孩子躲在後頭,妯娌二人眼底均布滿了惶恐,其餘人不是怒色便是驚色,唯獨謝雲初一手牽著珂姐兒,一手抱著珝哥兒,鎮定地將兩個孩子護在身側。

這樣的場麵在前世司空見慣,國公爺死後,皇帝便吩咐錦衣衛搜查了一次王府,王書淮與長公主對

峙,

為此鬨得天翻地覆。

長公主鳳目掃了一眼,

不見王書淮,問道,“書淮呢。”

謝雲初屈膝一答,“二爺尚在官署區夜值,想必聞訊便能回來。”

長公主沒說什麼。

這時朝雲從殿外跨了進來,朝長公主施禮,

“殿下,欽天監監正帶著兩名副正過來了,三人正拿著羅盤在各處占卜,以儘早定下方位。”

長公主頷首,見王家眾人均麵含憤慨,她解釋道,

“今日之事,不針對王家,也不是查抄王家,不過尋前朝末帝的寶藏而已,一旦尋到,一切如舊。”

王書業拗著臉輕輕冷哼一聲。

二老爺冷笑,其餘人不言不語。

已近子時,孩子們哭累了,各自躲在母親懷裡打瞌睡,國公爺吩咐孫媳婦們帶著孩子去裡頭暖閣歇著。

沒有人挪動,誰也不想走,也不敢走。

最後仆人攙著各自主子,來到屏風下的避風處坐著,珝哥兒八個月了,身子格外沉,謝雲初抱累了便將他擱在羅漢床上睡,小家夥絲毫不受影響,睡得格外踏實。

謝雲初放下兒子,又將珂姐兒抱起來,輕輕將她攏在懷裡,珂姐兒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安安靜靜靠在謝雲初懷裡,她極是聰慧,察覺到氣氛不對,不敢吱聲。

周敏挺著孕肚挨著謝雲初坐下,看著外頭暗沉的天色,憂心忡忡問謝雲初,“這一夜怕是彆想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尋個結果出來?”

周敏懷孕剛兩月,正是孕吐最厲害的時候,臉色蒼白,滿腹愁雲。

謝雲初也沒心情寬慰旁人,隻淡聲道,“不管什麼風浪,終究會過去的。”

殿外嘈雜,如同熱鬨的早市,挖牆掘地的動靜窸窸窣窣傳來,聽得人心裡一陣犯怵。

大約是太困了,眾人漸漸支撐不住,有人靠在圈椅裡打盹,有人相互依偎,還有人小聲哭泣。

長公主闔目纖指輕輕叩著眉心,國公爺王赫則如入定的老僧,始終巋然如山。

也不知鬨了多久,大約東邊天際翻出一絲魚肚白,沉睡的京城蘇醒了,錦衣衛連夜查抄王家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不少姻親故舊聚在戶門前探頭探腦,王怡寧聞訊趕了過來,被錦衣衛攔在門外不許進。

天亮了,下人端來熱水伺候主子們漱口淨麵,又幫著給小主子喂食,大家夥熬了一夜紛紛無精打采,謝雲初往窗口望去,四月初二,亦是王書淮的生辰,始終不見王書淮的蹤影。

至正午,錦衣衛已經將王府各個角落翻遍,欽天監占卜的方位也都挖過了,不見遺詔蹤影。

韓良進殿,朝長公主施禮,“殿下,都搜過了,沒有。”他語氣低沉。

長公主眉頭微挑,護甲輕輕拂了拂發脹的頭額,

“還有一個地兒沒搜。”

韓良微頓,不解道,“還請殿下示下。”

長公主垂眸淡聲道,“王國公王赫之身。”

這話一落,四座皆驚

,除了長房外的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母親!”

三老爺斷然往前,攔在國公爺跟前,除了大少爺,其餘幾位少爺也紛紛躍出,並排立在三老爺身側,個個神色冷峻不容輕掠。

三老爺雙目炯炯,“母親不可,父親身份貴重,與您也有多年夫妻情意,您這麼做是何苦?”

長公主沒有答他,而是抬目看向他身後的王國公。

王國公方才小憩片刻,悠悠睜開眸子,他輕輕將兒孫推開,緩慢地站起身,先將外頭那件緙絲褙子給褪去,露出裡麵一件青衫來,

年過花甲的老國公,身影巍峨,負手而立,如一顆立在懸崖邊上的巋然青鬆,渾身散發著一股嶽峙淵渟的風采。

渾闊的雙眼且歎且惜看著長公主,語氣分外平和,

“殿下親自來搜吧。”

三老爺王章與錦衣衛韓良同時一退。

恢弘的殿宇正中,獨獨剩下夫妻二人。

長公主坐著未動,眼底的木然漸漸褪去,緩緩浮上來的首先是一抹蒼涼,

“王赫,咱們也該結束了。”

國公爺眼裡忽然蓄了滿滿一眶酸楚,嘴唇蠕動著,好半晌方開口,“殿下有沒有想過,那樣東西始終不曾存在過呢。”

長公主霍然起身,蒼涼的眉目轉瞬戾光凜凜,一步一步逼近王國公,“那你呢,你從始至終可跟我說過一句實話?”

“殿下想聽什麼實話?”

“東西何在?”

“沒有!”

“不可能!”

長公主拂袖後退,雙手撐在桌案上,眼角皺紋擰成一把利刃,“乾元十三年臘月初十,冬風冷冽,橋頭堡的冰雪覆了一層又一層,黃絹凍僵了攤不開,墨錠如石研不動,是你父親撕下下擺內襯給晉寧皇伯,皇伯咬破手指,寫下一份衣帶詔。”

“詔書上寫了什麼?”

國公爺眉峰緩緩聚起如濃墨,“你認為寫了什麼?”

長公主麵帶寒霜,目光移向門庭外,“彼時他長子隨軍戰死,幼子尚在京城,遺詔上寫的大約是讓已故的堂次兄繼位吧。”

國公爺負手輕輕一笑,“若寫著讓皇次子繼位,這般戀棧權位,他自刎作甚?”

長公主眯眼,“那你告訴我,遺詔上寫了什麼?”

國公爺搖頭,神色清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沒有天下百姓,何來君王?晉寧陛下深諳此理,故而不惜以身殉國,以定臣民抗敵之決心,”

“彼時國危若卵,江山傾覆在即,琅琊王氏素有匡扶社稷之賢名,晉寧陛下臨終前大約是命我父親回京,速速另立新君,以振朝綱,隻可惜晉寧陛下自刎不久,我父親亦戰死橋頭堡,未能履命。”

“遺詔或許寫了,或許沒有,但橋頭堡八千七百名將士,一百五十六名臣工,無一生還。”

“‘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長公主殿下與其替陛下尋這份莫須有的遺

詔,且不如思量如何為君,如何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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